宋皇臺站|清遺民倡宋帝南來香港傳說 冀港英殖民地建構中原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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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六月二十七日,港鐵屯馬線全面通車,其中宋皇臺站正式啟用,引來一翻熱議。讀過小學常識科或初中中史科的市民都會知道,在九龍城有一個小公園,公園正前方有一巨大方形石塊,中間寫着「宋王臺」三個大字,而右方旁邊寫「清嘉慶丁卯(1807年)重修」七字。為何石刻上寫的是「王」而如今卻稱「皇」呢?
文:陳仁啟

如果大家有興趣弄明白,可以到該公園一遊,做一點小考察便會清楚。在公園正門入口處,會看到兩塊寫有碑文的石碑,左邊寫的是英文,右邊是中文,內容一樣。撰文的是本港已故著名史學家簡又文(1896-1978),碑文題曰《九龍宋皇臺遺址碑記》。文中清楚寫着:「石刻宜稱『皇』,其作『王』寔沿元修《宋史》之謬,於本紀附『二王』致誤。今名是園曰『宋皇臺公園』,園前大道曰『宋皇臺道』皆作『皇』,正名也。」這便很清楚了。

傳說南下香港皇帝非宋帝昺

其實簡又文的說法是根據遜清遺老陳伯陶太史的考證。《新安縣志》(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版)載:「宋王台,在官富之東,有盤石,方平數丈。昔帝昺駐蹕於此。台側巨石舊有『宋王台』三字。」陳伯陶考證諸史,撰《九龍宋王臺麓新築石垣記》、《宋皇臺懷古(並序)》等文,指出宋端宗帝昰於福州即位,建元景炎。在元軍的追迫下,於景炎二年(1277年)逃至官富埸(今九龍),在此停留約六個月,「宋王臺」便是帝昰建立行宮的地方。陳又指出,「至元十五年(1278)四月,端宗崩於碙州(自註:即今大嶼山),帝昺立。六月遷厓山,不再至茲地。然則臺乃端宗駐蹕之所,非帝昺也。」可見《新安縣志》:「昔帝昺駐蹕於此」的説法不正確。陳又認為「石刻舊稱『宋王』」是元人官修史書《宋史.二王紀》之誤,宋端宗實為皇帝,「茲正之曰『宋皇』」。

陳伯陶(1855-1930),字子礪,晚號九龍真逸,廣東東莞人。清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以一甲第三名(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曾入直南書房,1906年赴日本考察學務,官至署江寧提學使並兩署江陵布政使。「辛亥革命」(1911年)後,因不認同革命及民國政府,矢志不仕,避居香港九龍城,建「瓜盧」隱居,並譖心著述。對南宋末年帝昰、帝昺逃至宋皇臺的史實多所論述。他時常邀請其他旅港遜清遺民遊覽宋皇臺,並多詩詞唱和,以抒發亡國黍離之悲。

1916年歲次丙辰,農曆九月十七日,陳伯陶邀集旅港廣東遺民張學華、賴際熙、汪兆鏞、蘇澤東等十餘人到宋皇臺祭祀宋末東莞遺民趙秋曉生日。各人吟詠詩詞,多所唱和。其後又邀約粵港兩地其他遺民互相憑弔宋末史跡,緬懷清室。得詩、詞百多篇,由蘇澤東編輯詩文集曰《宋臺秋唱》。為宋皇臺遺址再增添了一層遺民的文化色彩。羅香林稱此為香港文學之第三期,視其為隱逸派人士之懷古作品,並指出此集使「香港中國文學之懷古詩篇,遂躋於高峰矣。」

查陳伯陶對宋皇臺的史跡多所建構。《宋臺秋唱》分上中下三卷,中卷共26篇(組),以陳伯陶所發掘有關宋皇臺、九龍城的宋末史跡為主要題材,而各人加以吟詠。簡又文在碑記中多承襲陳説:「其北有金夫人墓,相傳為楊太后女晉國公主,先溺於水,至是鑄金身以葬者。西北之侯王廟,則東莞陳伯陶碑文疑為楊太后弟亮節,道死葬此,土人立廟以祀昭忠也。至白鶴山之遊仙巖畔有交椅石,據故老傳聞,端宗嘗設行朝,以此為御座,云是皆有關斯臺史蹟,因並及之以備考證。」在此,則九龍城除了有宋帝昰、帝昺的行宮遺址外,更加添了晉國公主墓、帝昰國舅楊亮節廟、帝昰御座交椅石,還有碑記中沒有提及的二王殿村等。

宋王臺站。(港鐵圖片)

洋人首將宋王臺連繫宋末史

查九龍寨城始建於清道光二十七年(1865年),城中駐有九龍巡檢司及官職更大的大鵬協副將。如果九龍城一帶有如此豐富的宋末遺跡,他們沒有可能留意不到。當時官員到侯王廟祭祀,也似是入鄉隨俗,以「酬謝神恩」,並沒有牽涉有具體的宋末史實。為何要待民國之後,才由遺民陳伯陶一一考證出來,並言之鑿鑿呢?

鍾寶賢於《九龍城.緒論:宋末帝王如何走進九龍近代史?》一文中考證,首先將宋末史事與九龍宋王臺聯繫起來的是德國人歐德理(E.J.Eitel) 所著的《歐洲在中國:從開始至一八八二年的香港歷史》(Europe in China: the history of Hongkong 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year 1882)。他大抵依據在擔任《中國評論》(China Review )的編緝時,閲讀過一些洋人的相關著作而提出。其後何啟依歐德理的説法為據,在立法局提出「宋王臺保留法案」(Sung Wang Toi Reservation Ordince),建議英殖民政府立法保護遺跡,法案獲得通過。

那些洋人著作的論述涉及今已佚的明人張詡所編的《厓山志》,此書記載二帝事跡甚備。饒宗頤考證今存明弘治刊《厓山集》殘帙,可能即是此書,後又有明萬曆黃淳重修《厓山新志》五卷,對張《志》又有增改。饒宗頤比較《宋史》、《元經世大典》、《填海錄》、《二王本末》、《厓山集》五種史料所記二帝行蹤,發現《厓山志》一系的記載「具見輾轉鈔襲,致多訛誤」、「知《厓山集》非第一手資料,非盡可信。」而陳伯陶《東莞志》所引《厓山志》證二帝逃亡路線,也多有「紕繆疊出」。

另外,饒宗頤針對陳伯陶指侯王廟即為紀念帝昰國舅楊亮節的說法,撰《楊太后家世與九龍楊侯王廟》一文,指出「周密(編按:宋末元初文人)明記亮節與陸秀夫同死厓山之役,自非道死九龍。」又引廟中道光二年(1822年)碑文,指出宋時已有此廟。他引屈大均撰《番禺沙亭侯王廟碑》言:「廣之州,多有侯王廟,蓋祀秦將軍任囂。」而且九龍、新界、大嶼山等地皆有侯王廟,不獨九龍城才有。饒宗頣也針對陳伯陶指帝昰駕崩、帝昺登極之地碙州為大嶼山的說法,指出應在化州,而不在大嶼山。

香港地利助清遺民推廣文化論述

陳伯陶所論九龍城宋末史跡多有不實之處,但無礙其所欲發揮的作用。「辛亥革命」後,清朝覆亡,一些矢志效忠朝廷,不食民國之粟的士人,仿效伯夷、叔齊,以遺民自居,或居洋人控制的租界,例如上海、天津等地;或隱沒於鄕間。出身廣東的遺民比較幸運。由於地近香港,此處故為華人聚居之地,又為民國權力之外。他們可以既不仕民國,又能有所發揮。例如創辦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學海書樓等。但嶺南向為蠻荒之地,香港更是邊垂外的邊垂,此時更由英國殖民管治。遺民們有必要為此地建立與中原文化有所連結的論述。高嘉謙《刻在石上的遺民史:〈宋臺秋唱〉與香港遺民地景》一文指出,通過陳伯陶對宋皇臺、九龍宋末史跡的論述,再加上遺民們通過詩詞互相唱和,並最終結集成為《宋臺秋唱》,使「香港不再是傳統避地,而是延續中原政治道統的一個南方坐標。」而「民初時刻在中國現代語境內發生的民族主義、民族象徵,也因為南來遺民在殖民地的身份和認同疑義,改寫了他們的地方感。殖民『避地』需要民族象徵,宋史遺跡恰恰填補了這個空缺。」

興建港鐵宋皇臺站時發現了大量的宋元古跡,例如古井、陶瓷、瓦片、錢幣等。其中有「宋元通寶」錢幣,始鑄於北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年)。可斷定九龍一帶地區早於宋末之前已有人定居,甚至已成村落。陳伯陶撰《宋行宮遺瓦歌並序》中稱宋皇臺東面有「二王殿村」,是宋末景炎行宮舊址。農民在耕作時「往往得古瓦,色赭黝,堅如石。」此古瓦是否行宮之瓦不得而知,但市民如今的確可以在港鐵站的展覽櫃中看到這些「遺瓦」。

(文章標題由編輯撰寫,原題:宋皇臺與遺民情懷。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陳仁啟,教育工作者、報刊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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