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界超級撒亞人｜書本就是我們的龜波氣功｜劉霽
編按：自從2010年起，台灣出版界掀起一股獨立出版熱潮，曾在書業服務的編輯，紛紛成立小出版社，以「一人」「南方家園」最為矚目，接著就是「逗點」等出版人，組織聯盟，在台港兩地書展大放光芒。近月，劉霽在聯合報發表文章，以《龍珠》（台譯《七龍珠》）比喻自己與同業在圖書出版界別的狀況。今天，「一人」「南方家園」「逗點」等小出版社均有參與「第20屆牯嶺街書香創意市集」，藝文格物將有現場採訪報道；此前，我們先讀一讀站在出版前端的「一人」，分享他對書業的想像與看法。
雖然是做文學出版，但今天卻要從一部少年漫畫講起，那就是上世紀末尾度過童年的我輩幾乎無人不識的《七龍珠》。
文：劉霽
《七龍珠》原是從《西遊記》發想的逗趣冒險故事，後轉為熱血戰鬥漫畫，其中充滿了至今不衰的自創武術系統、刻苦修練橋段、變身超越極限、齊聚武鬥大會等標準元素，再添加神魔閻王、外星人、人造人等奇想於一爐，熱熱鬧鬧風靡全世界。直至今日仍不斷有周邊及續作翻陳出新，照現今的角度，應可算是日本動漫界的頭號文創IP。對我而言，這原本只是童年瘋過一陣，頭髮染金豎直裝作超級撒亞人，之後就會逐漸淡忘的青春回憶。不過其中一個毫不刺激的橋段卻奇妙地一直縈繞我心，甚至影響了我日後走上出版的路途，這恐怕是連作者鳥山明都始料不及的。
《七龍珠》中最代表性的變身橋段始於主角悟空認知到自己並非地球人，而是外星戰鬥民族撒亞人，其中少數資質非凡的撒亞人在怒氣超越臨界值時可以變身，化身為傳說的超級撒亞人，戰鬥能力會大幅提升好幾個檔次。悟空首次變身後擊敗了宇宙無敵的魔頭弗力札，原以為從此天下太平，鳥山明大概也以為故事可以就此完美畫下句點，但顯然漫畫大受歡迎讓他身不由己，龍珠的故事非得繼續下去不可。於是連超級撒亞人都對付不了的人造人登場，而鳥山明也非得絞盡腦汁想出超越超級撒亞人的方法才行。這個方法或許是靈機一動，或許是醞釀多時，但卻如驚鴻劃過，有些人不以為意，部分人如我卻留下深刻印象。
憤怒引爆超越極限的力量
變身超級撒亞人仰賴的是憤怒，超越臨界的憤怒引爆超越極限的力量，而超越極限後要如何再超越呢？再提升怒氣，或再加強鍛鍊肉體，直到瀕臨不堪負荷後再次超越，這是一般理所當然的思維模式，也是漫畫中其他角色努力的方向，有人執著於力量的增加，有人偏執於速度的提升，最後卻多半原地踏步。悟空此時提出了一個新的想法，他覺得劇烈變身對精神與肉體都是太大的負擔，不是長久之計，於是嘗試在可承受的情況下維持變身狀態，在變身狀態下進行正常作息，並逐漸拉長變身時間，讓精神與肉體都習慣於這種狀態，並在其中尋求某種平衡，期望在需要時能發揮出更強大的韌性與力量。他帶著兒子悟飯進入了屋內一年等於外界一日的精神時光屋，在無限遼闊的空間中度過漫長時間，完成了他也未知有多少潛力的修練。
這概念或許跟現今不管是運動或心性的鍛鍊思維都有些不謀而合，但在講求熱血直衝的日本少年漫畫中卻實屬罕見，對血氣方剛的青少年來說或許也有些難以理解。不過我在往後日子卻不時反覆想起悟空與兒子在精神時光屋中的這段修行，尤其是感到怒氣在內裡積聚之時。童年的幻想是生氣時握拳一吼就可以如撒亞人爆發變身，打倒任何敵人。長成青年時才發現怒火容易點燃，卻無可宣洩，世界太多扭曲不平惹人憤恨，要起身對抗卻又發現目標太過巨大且縹緲無邊，怒火最終不是自傷就是傷及身邊人，隨後很快燃燒殆盡轉為心灰意冷。這時我就會想起超級撒亞人悟空的修練，要學會視怒氣纏身為常態，並嘗試無限延長這個狀態，同時在如常生活中尋求平衡。這世界或許太多事讓人憤怒，卻沒有一件事可以靠短暫變身爆發打個架就解決，現實世界的戰鬥往往漫長而無盡期，甚至連個具體對象都沒有，怒火若就一燃即滅，轉回原形後多半也已虛脫無力，連生活都難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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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要在現實世界嘗試如此修行也需要個空間，需要個憑藉，這時便發現了書本的妙處。書本活脫脫就是一座座個人專屬的精神時光屋，打開紙頁會發現其中世界廣闊無邊，與現實隔絕，時間流動也不一致，可以讓人身心投入其中修練自己，努力摸索並推延自己的極限。最後時光屋待久了，開始動念蓋起自己的時光屋，踏上獨立出版之路其實就是搭建更大一層的精神時光屋，這道路白茫茫一片空蕩寂寥，要面對能仰賴的都只有自己，太過憤怒或太過急切終將難以持續，沒有長遠的信念與目標又會陷入茫然無措。相信會做獨立出版的人心中多少都有股不滿之氣，對世界、對體制、對人生有些不平之鳴，書本是庇蔭我們的時光屋，同時也是我們的武器，是我們發出的龜波氣功，藉此可對世界發出微弱卻實在的衝擊，但能否讓氣功持續放射而不致氣力放盡，直到壓倒敵方或支撐到後繼有人接續，卻是漫長無盡的修練功課。說穿了，獨立出版之路也就是超越超級撒亞人的修練之路，原來我的童年幻夢並未結束，變身的修練直到今天仍在持續。
我們還是可以閱讀 可以出版
而如今這個時代，如此修練或許更有不同的意義。這是個更快速的時代，憤怒更容易被點燃，也更容易熄滅，每一天都有新的事件讓人憤怒，但隔天就被遺忘，換新的憤怒登場。人人處於時不時爆發的狀態，卻也時時感到筋疲力竭，憤怒在失落之餘轉而追求更強的力量、更快的速度，直到身心再也無法負荷為止。正如這個世紀持續衍伸的超級撒亞人續篇，隨著一個比一個強的敵人出現，撒亞人更換著髮色反覆一段又一段地變身，精神時光屋中維持日常的修練彷彿只是偶然的插曲，再也不曾出現。但現實中我們面對的敵手往往不只是單純武力上的強大，多半是無形又無孔不入的體制與人性，而我們終究也不是撒亞人，可以無限制地變身下去。試著利用有限的肉體與精神，護著胸懷中燃起的那團火，不讓它燒及自己與無辜，也不讓它輕易熄滅，藉此長期對抗無形的敵人，或許是我們這時代真正需要的修練，而可以暫時隔絕世事的書本也或許是我們這時代碩果僅存的精神時光屋。
然後我們迎來了2020年，大疫封鎖全球，對不公不義的抗爭在世界各角落此起彼落，敵人紛紛現出強大的真身，而克敵制勝並不在望，但我們還是可以閱讀，可以出版，可以在書頁間隔離外界面對自己，可以在平凡作息中習於怒氣纏身，直到我們有機會聯合起來向敵人發出壓倒性的龜波氣功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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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獲「聯合新聞網」授權轉載。原題：超越超級賽亞人的修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