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大選突顯體制僵化教條 美國自救需告別「例外主義」

撰文:余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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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美國大選終迎來衝線一刻,選民11月8日(周二)將投票決定誰主白宮。今次是場歷史性的美國大選,原因不在於可能選出首位女總統,又或選出一名地產商,而是由於美國正處十字街頭。誰人當選,關乎美國會否踏上不歸路。
近年美國中產衰敗、種族矛盾惡化、民粹撕裂、民主陷困、反全球化浪潮高漲,外交上也進退失據,希拉里和特朗普開出的藥方,是否對症下藥都成疑。美國問題千頭萬緒,要真正根治頑症,首務其實是揚棄根深柢固的「美國例外主義」(American exceptionalism)意識形態。問題是,美國舉國上下有着這樣的覺悟嗎?

爭論「美國的偉大」

今屆大選中其中一個經常談論的話題,是「美國的偉大」。特朗普矢言要「令美國重新偉大」,希拉里則強調美國向來就是「最偉大」,「重新偉大」是偽命題。驟眼看,這似乎只是一場口號式的口舌之爭,但其實它觸及到美國一個相當核心的觀念:「美國例外主義」。

「Exceptional」字面上的解釋,是例外、獨特和出類拔萃。專研美國例外主義的學者蒂勒爾(Ian Tyrrell)指出,「美國例外主義」並非僅僅在說美國跟其他國家「不同」,也非僅僅在說美國「獨一無二」,「世上任何國家和民族,全都是不同和獨特的」。
美國例外主義所涵蓋的遠多於此,其本質就是「相信美國所走的歷史道路,跟支配着其他國家的常規和法則不同。美國不僅是更大更強的國家,更是一個異例,它是自由的承傳者,道德上比歐洲(以至全世界)優越」。

例外主義植根美國文化

美國例外主義強調的是美國在人類歷史上的獨特性,認為美國的創立,是一個建基於民主自由等價值並藉由美國憲法體現出來的國家,必須在世界扮演領導角色。美國例外主義有着宗教根源,二百多年來很多美國教徒都認為美國是「上帝之國」。美國學者林奇(Michael Patrick Lynch)直言,美國例外主義影響力深遠,一大原因是它實際上是共和民主兩黨以至大多數美國人心底都認同的想法。

表面上,美國例外主義是歌頌美國的力量,但林奇指出,其實「它是一種危險的意識形態」,包含傲慢和不安感,若將美國例外主義推向極端,就是等同相信,美國某程度代表了「歷史的終結」,「它不僅是當今最偉大的國家,更會永遠是最偉大的國家—無論在政治還是道德方面。只要領導恰當,它永遠不會做壞事」。

林奇直言,儘管歷史事實根本難以將上述這種說法「合理化」,但美國例外主義卻深深植根於美國文化當中,「它不是一種政策,但卻被深信不疑,並成為政策制訂的基礎」。

美國困局與六大弊端

明白美國例外主義是什麼,就不難明白它為何成為根治美國頑症的阻力。它令很多美國人沉醉於價值觀優越感中,看不清自身問題,也看不清世局,即使感覺到國家出了問題,要麼抱着否認心態,要麼受制於價值觀教條,未能打破框框去大膽改革。

當前美國困局,可體現在中產衰敗、種族矛盾惡化、民主困境、經濟困局、外交進退失據及文化戰爭六方面,雖然展現出來的毛病弊端林林種種,但問題本質卻有異曲同工之處:

一、美國中產衰敗是經濟全球化下長年積累的結果,並因2008年金融海嘯而惡化。要挽救中產衰敗,改變財富愈益集中在1%富豪的大趨勢,解決之道當然就是搞好財富收入再分配,但問題是美國一直信奉美式資本主義,不相信這一套。美國人向視美式資本主義「償優罰劣」夠效率,比歐洲的資本主義模式優越,在不少人眼中,奧巴馬醫保改革已等同搞「社會主義」,要大刀闊斧推動財富收入再分配改革,自然阻力重重。

二、美國經濟困局與中產衰敗息息相關,當前一大焦點是如何回應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挑戰。自由貿易和全球化本身不能說是壞事,它們的確帶動了全球經濟增長。二戰後美國繁榮和中產壯大,也受惠於自由貿易。當然,隨着中國等新興國抬頭,全球化的贏家輸家有所變化,美國白人藍領首當其衝,但美國總不能唯我獨尊,在自己享盡自由貿易好處數十年後,卻出來反對和妨礙其他國家在全球化中得益,何況美國白人藍領的困頓,並非無法透過恰當的民生政策補救。否定貿易互惠、走上保護主義,不會是出路。說到底,解救美國白人藍領,關鍵在於美國能否擺脫美式資本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經濟教條。

三、美國號稱是民族大熔爐和自由民主國度,但種族矛盾衝突近年變本加厲,原因既涉及黑人長期被排斥,也因美國白人愈益強烈的不安感。要紓解種族矛盾,白人必須面對現實,接受本世紀中美國不再是一個由白人佔大多數的國家,族裔多元化是事實,搞好種族融和是唯一出路,但一些保守白人就是不肯面對現實,在種族主義作祟下,抗拒改革對黑人(和拉美裔移民)不公道的制度。

四、美國政治撕裂令民主制度有效運作舉步維艱,金權政治也不斷蠶食民主。近年美國一些有識之士開始提出改革,諸如限制金權,提倡「排序投票制」以便更好反映民意,修補當前兩黨撕裂生態,但權貴精英都不願見到既得利益受損,一些美國人對自己的制度也太自負,對改革缺乏興趣。

五、華府外交近年進退維谷,奧巴馬在國內常被批軟弱,未能肩負領導世界角色。不少美國輿論仍堅持自己是冷戰勝利者,堅信自己應當世界警察,而不願直面21世紀多極世界,與其他國家好好合作,然而當今世界格局已跟廿年前不同,美國想在國際舞台事事指點江山,已不可能。

六、美國文化戰爭持續了數十年,由槍管、墮胎到LGBT權益等議題,爭拗不休,即使近年槍擊案連連,但不少人仍以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為擋箭牌,假憲法保障自由之名,反對槍械管制,令改革寸步難移。

上述六大問題,成了美國眼前死結。希拉里雖然提出會救助中產,加強監管華爾街,向富人徵稅,縮窄貧富差距,但不少評論都指出她與富豪權貴過從甚密,改革金權政治決心成疑,也看不出她有大刀闊斧改革美式資本主義、揚棄新自由主義教條的決心。希拉里表明信奉美國例外主義,強調美國要扮演世界領袖,輸出美國價值,很難期望她會在內政外交上大改思路。

至於特朗普則更糟。雖然他曾說過不喜歡美國例外主義這字眼,但骨子裏所追求的,其實仍是美國優越至上的思維。特朗普拋出來的救國藥方,只是一些將問題過度簡化的民粹方案,如提倡保護主義、煽動白人至上種族主義,只管找代罪羊,將問題歸咎外來移民搶飯碗和帶來罪案。這些主張全是糖衣毒藥。

放棄教條是真正出路

六大問題每一項都不易解決,但也不是無法解救,關鍵第一步是必須面對現實,解放思維,然而美國例外主義的意識形態,卻窒礙了美國人思維解放—正因為相信美國價值觀和制度的優越,令到美國人在很多觀念上變得教條僵化,不能與時並進。

美國學者林奇指,美國例外主義的可怕之處,在於它排斥所有反證,「若你真的相信自己就是最好,那麼所有錯誤都必須加以否定,又或砌辭詭辯。這其實並不奇怪。傲慢往往就是對於失敗的心理補償,所以其特徵之一就是自我保護,不會承認錯誤。正是由於感到優越性面臨挑戰,很多(美國)人寧可講信念而非事實,堅持眼前的問題是由其他人而非美國人所導致,所以對症下藥的方法就是豎立圍牆隔離,確保自身的純正。」

正是這種迴避現實的態度,令美國所面對的問題在過去十多年間愈滾愈大,引用林奇的說法,就是「導致很多美國人變得愈來愈不開放包容,愈益堅持己見,對於那些認為有文化改善空間的人,無論是關乎種族關係、醫保又或跨性別權益等方面,都持否定態度,甚至認為他們的想法違背了美國價值」。美國百病叢生,要尋求改變,首先還得先承認問題的存在,以理性方法尋找答案,問題是美國社會是否已做好這樣的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