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人語】三代不拜年的殯儀人

撰文:梁雪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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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人來你家拜年?
「任何人都得,你唔驚就得。」
即是有沒有?
「沒有,人家怕行衰運,尤其喜慶日子……當然難受,但我也很小氣,他請我也不會去,怕之後有事人家有所聯想。」
那新年豈不很閒?
棠哥看看旁邊的土地公,搖頭說道:「我很忙啊,初一回來餵貓,還要上香,又要燒東西給老友記,年初二和舖頭的伙計吃開年飯,初三回來餵貓和上香,初四便已要守靈,不知幾多嘢做。」

新正頭,人們都穿紅吃肉往熱鬧裡鑽,棠哥卻於大年初一回來燒紙錢。(陳焯煇攝)

紙錢燃起熊熊烈火

有一群人,數十年來從未拜年,甚至三代也不拜。在幽靜的角落,悠然、自重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棠哥在新正頭三天,回到比平日更冷清紅磡老龍坑街頭,回到他熟悉的、殯儀館聚集的空城。

他掏出鎖匙,走進貼著「一見發財」揮春的舖頭,木材和香灰氣味飄來。「喵」,貓咪噹噹聽到棠哥的開閘聲,敏捷地溜出來,竄到他腳邊。棠哥打開白光燈,白光燈底下,鋪頭兩邊並列兩排「四塊半」, 棠哥將貓糧放在地上,噹噹蹲伏在地上享受牠的開年飯。

棠哥找來一包印有「都城隍」的紙錢往化寶盆裡撒,火機咔嗟一聲,盆中燃起熊熊烈火。

(陳焯煇攝)

「曾經有客人的親人出殯未滿月,便跟好兄弟賀壽,結果第二日兄弟嘔血入院。他很內疚,不知道是否自己剋到他人。其實人家嘔血,可能酒飲太多,胃出血,但別人會怎樣想?不論迷信與否,一定有聯想……行衰運就一定關我事。」

到底棠哥信不信從事殯業會將衰運帶給別人?

他哈腰一笑道:「我結婚當日酒樓執笠,訂金都付了,婚期要押後,你話關事又得,唔關事又得,呢啲嘢任你講。」

噹噹整天都在金福壽到處溜。(陳焯煇攝)
我叫這裡「骨灰酒店」,上層有千個老友記等著上樓,過年不燒點衣紙給他們怎麼行?
棠哥

古語有云,「殯,死在棺,將遷葬柩,賓遇之。」(《說文解字》)

嗅著棺材味長大的棠哥,已視這裡等待安置到正規龕位的骨灰為老友記,全皆以賓客遇之。給逝者拜年,大吉利是?或許,當我們終能禮遇、正視過去的人與事,方曉自知自重。

三代與棺材為伍

人稱「棠哥」的吳耀棠,今年60餘歲,是殯儀業商會永遠會長及金福壽殯儀老闆。他是第二代接班人,其父當年在廣華醫院當男工,認識不少殯儀經紀,遂靠人脈關係入行。父親名叫吳金,故其店名為「金」福壽,一代傳一代,如今棠哥的兩個兒子也在金福壽工作,三代皆與俗稱「四塊半」的棺材為伍。(註:一幅棺木,上、下、左、右為四塊長木,一頭一尾兩小塊加起來為半塊木,故俗稱「四塊半」。)

「新年便新年囉,普通過日子,和屋企人飲茶,到酒樓也會派利是,拜年的話,別人來我一定不介意,但不會主動到別人家拜年。」棠哥說。

每年新年,棠哥皆會為「金福壽」換上新衣:神紅金花,他邊弄邊說:「你有沒有留意現在的新郎穿唐裝拍照,也會拿著這個?我看到覺得很好笑,他們連自己拿著甚麼也不知道,神紅金花是給菩薩用的。」(陳焯煇攝)
小二生病,爸幫我寫請假信,隨手入進一個印有金福壽圖章的信封裡,老師收到後,在班房大聲話我玩嘢……那時覺得好醜,原來別人不喜歡這行業。
棠哥

立志做個喪禮導演

眼前的棠哥,是一個中氣十足的開朗大叔,甫坐下,他已急不及待說起香港殯儀業的前世今生。自父親吳金那代,行家集中在現今人潮如鯽的西洋菜街,因西洋菜街鄰近廣華醫院,殯儀經紀便於在醫院找生意;後來紅磡建了世界殯儀館,加上經紀們不准許再於醫院「搵食」,行家們便遷到紅磡溫思勞街、必嘉街、老龍坑街一帶,單在這幾條小街,便聚集了60至70間的為先人服務的同行。

棠哥常說不到數句便呵呵大笑。

本來以為他樂天知命,誰知他的樂觀是多年來千錘百鍊煉成的。當初入行曾經幾番掙扎,直到現在,他仍然警惕有志入行的新一代,要有心理準備承受外人目光。

「小二時有次生病,阿爸幫我寫請假信,隨手入進一個印有金福壽圖章的信封裡,老師收到後,在班房大聲話我玩嘢,問我阿爸是否做殯儀,並叫找阿媽來解釋,於是阿媽說,我老公真的做殯儀,有甚麼問題?老師便說,但你不用蓋印囉。那時覺得好醜,原來別人不喜歡這行業。」

初中畢業後,他選擇當個電工,環境不俗,入行初期月薪有800元,3年後加至2000多元,比當時警察的1000多元工資還要多。後來父親年紀老邁,棠哥再三思量決定接手金福壽,立志要成為一個能讓生者無憾,逝者安詳的喪禮導演。

殯儀業的工種,大致可分為殯儀策劃、喃嘸師傅、堂官、土工4種,而棠哥便飾演殯儀策劃(俗稱行街)一職。他以喪禮導演自稱,負責洽談生意、設計喪禮各種儀式細節及計算費用。各處鄉村各處例,每個地方也有不同的禮節,如潮州或鶴佬傳統習俗法事,與廣東的很不同,要特別找專人負責。棠哥說,這行的知識需要時間累積,喪禮導演絕不易做,「拍戲可以無限Take,喪禮只可以一Take過,試過因為自己大意,沒辦足手續,使遺體差點無法如期運到美國出殯,錯了便錯了,沒有Take two。」

公營骨灰龕位供不應求,金福壽的閣樓有不少先人「等上樓」。(陳焯煇攝)

愈瞧不起我們,便愈要活在陽光下

只是幹這行,注定每天與屍體為伍,工作氛圍沈重之餘,別人避之則吉:「派卡片時,有人耍手擰頭說不要,要不便於十步之內,在地上撿回卡片,殘不殘忍?我看得開,撿回來還乾淨,唔好嘥。現在大家好像開明了,但一說到白事,世界其實沒有大改變。你當執骨師傅,別人不會覺得你為先人做野,而會覺得你偷陪葬品,是棺材老鼠,既然大家的印象那麼差,為何不做些東西改變大家的想法?」

大多數從事殯儀業的人,都寧可自我隱形,但棠哥卻覺得別人愈瞧不起他們,便愈要活在陽光下。於是十多年前,他便開始四處演講和接受傳媒訪問,希望改善大家對殯儀行業的想法,例如幫助聖雅各福群會推動「後顧無憂」計劃,堅持讓長者「死,都要知」,鼓勵長者作好準備,讓大眾了解行業的收費,不用被部分行家「賺太多油水」 。

不怕被行家排擠?

「怕甚麼,我敢說這行裡鍾意我的人一定比討厭我的多!」

(陳焯煇攝)

新年遇白事,怎麼辦?

總有人說,很多老人家會於過年前往生,因為農曆年間天氣特別寒冷,老人家容易出現支氣管問題,又易患感冒,若不幸在新年時碰上白事,應該怎樣處理?

「有人覺得過了初七就可以,有人說要過了初十五,有人要在正月後才辦白事,看你願不願意讓先人放在『雪櫃』一個月。加上火葬要排期,若新年期間過身,即使我們願意開工也沒辦法。傳統上,由親人過身那天計算,家裡3個月也不可以有過年佈置,3年才可嫁娶,但算吧,傳統歸傳統,本來打算結婚的,要等3年都可能分了手。」

(陳焯煇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