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者上樓記】露宿24年終安居不忘同路人:分配公義幾時到基層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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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新年除夕,張木根還在街上過日子,當時政府要拆掉他在塘尾道橋底的木屋,72歲的一個老人,在民政事務處職員面前不卑不亢;一年過後的新年,張木根終於安坐家中,終於能過他口中「有尊嚴」的生活。他知道,自己幸運在有朋友鼓勵,不然他早就在流連街頭的日子磨蝕了生命。根叔結束24年露宿人生,但很多同路人仍居無定所,他並未忘記:「分配的公義,幾時到低下階層?」攝影:歐嘉樂

24年來,根叔輾轉住過不少環境惡劣的居所——板房、劏房、籠屋。兜兜轉轉,他大部分時間回到街上。

有瓦遮頭:不用怕風吹雨打

根叔打開家中的窗,遙看窗外可望到旺角夜景,「年初二我坐在家裡看煙花。」他說。

這扇窗看到的是根叔捱過數年露宿日子後,一道平常又珍貴的風景。他曾經犯事入獄,跟家人分開生活後,2003年左右他睡在深水埗楓樹街球場旁,後來搬到塘尾道天橋底,搭起一個似模似樣的木屋。去年訪問時值冷冬,根叔痛風發作,加上每天清晨推車仔運送凍肉去街市,他十個指頭和雙腿痺痛,臉容蒼白。

到底是個老人,去年在街上生活,他精神渙散。今天他精神好多了。
精神許多,至少打風落雨,不用再怕了。
曾露宿24年的根叔

「上樓之後精神許多,至少打風落雨,不用再怕了。」他說時中氣十足。「你見我鬆毛鬆翼。」以前露宿街上,他放工後總急急腳回去橋底,最怕家當被偷,也怕老鼠。上樓之後,他照舊清晨七點上班幹活,中午回家看看電視,傍晚回通州街看街坊捉棋,日子歸於平淡。「心情好時,我晚上自己煮飯。沒什麼苛求了,有個雪櫃,有個電視,還不滿足嗎?」

被編配到熟悉的社區,根叔可以踩單車去打散工、買餸。

去年政府驅趕 今天「不再被人鄙視」

去年二月,民政事務處、社會福利署、地政總署和警務處的聯合清拆行動引起媒體關注,民政事務處職員現身與根叔相約見面,指希望商討安置。在根叔和政府的會面中,他們曾建議根叔入住臨時宿舍,但宿舍普遍有門禁,令入住者難以找尋夜班散工,擺放個人物品空間也不多,他寧願繼續睡在街上小木屋。

直至四月,根叔獲派發石硤尾公屋單位,他甫打開門便喜歡這小小空間。「比以前住的劏房好多了。」八月他正式入伙,橋底木屋同時被政府拆毀,雖然自己珍藏多年的釣魚工具在清理中被誤送堆填區外,他沒有半句怨言。「起碼瞓得舒服,不再有被人鄙視的感覺。」他看着自己裝嵌的雙層床舖說道。

「關懷貧窮學校」事工趙日輝(右二)、鄧永謙(左二)等朋友跟根叔拜年。
露宿者不想跟你談太多,他以為你鄙視他。
根叔

苦難日子 不帶物資的關心

今年新年,「關懷貧窮學校」事工趙日輝(Peter)、鄧永謙(阿謙)跟其他一直關心根叔情況的朋友找他吃開年飯。以往多年,根叔始終孑然一身露宿。埋堆講文化,他也樂得獨自過活。聽過某些露宿者的言辭,他不以為然:「有一種人,沒物資就不理你。」但他也理解睡在街上無處着落的不安:「露宿者不想跟你談太多,他以為你鄙視他。」

根叔總咧開掉落許多牙齒的嘴巴笑說,別帶什麼去找他。「來找我聊天,無任歡迎,大家做朋友,有需要就幫,不是為搵着數。」

但他以前並不這樣——他也曾抗拒Peter跟他聊天。最初Peter在辦公地方附近看見根叔寒冬露宿,主動去聊天,想給他帶點厚衣禦寒。Peter還記得當時根叔很冷峻,沒多回應。

Peter最初因為想跟清潔工交朋友而認識根叔,自此幾個人成了好友。
最苦悶時,我常常想,走上26層定28層好?我每天都想行上去。
根叔

那是根叔最難過的日子,他苦悶得不想見任何人。他在美麗都大廈徘徊,是保安狐疑讓他暫時打退堂鼓。「我常常想,走上26層定28層好?我每天都想行上去。」

一向大大咧咧的他沉靜下來。「那時我不想理他,是因爲自卑感。」想不到Peter轉頭真去拿厚衣給他,後來乾脆不帶物資,找他聊天又跟他在街邊打邊爐。「那是一種鼓勵。怎想到我們現在成了老友?」他拍拍他口中「財神爺」的肩膀,他說認識了Peter之後,工作機會來了,後來「關懷貧窮學校」還找他在「真人圖書館」跟學生和公眾分享無家者的感受。

一個露宿者安居,但香港還有許多露宿的人,或居於不適切居所的人未有一個家。

露宿者五年持續增加 清場事件不絕

「根叔希望其他無家者也盡快有安置。」Peter說。根據社會福利署在2018年5月向立法會提交的文件,2017至2018年度共有1,127人登記為露宿者,50歲至69歲人佔近一半。露宿者中,三成半人露宿五至十年,有逾兩成人露宿十年以上。官方登記露宿數字五年以來呈上升趨勢,由學院調查「全港無家者人口統計行動」則早在2015年指出已有1,614人露宿,當中廿四小時快餐店的無家者更由2013年的57人大幅上升至2015年的256人。

儘管人們以不同形式露宿街上、橋下和快餐店,政府清場事件仍源源不絕,像近月傳出通州街橋底清場,而立法會議員和民間團體倡議的「無家者友善政策」也不見蹤影。

根叔以前為免被人偷家當,在橋底木屋外加了一把鎖。

安定之難:等公屋耐、私樓租貴環境差

露宿者新聞底下的留言中不乏有人說,露宿者自己選擇了露宿的命運。根叔去年訪問就曾為此動氣:「點為之有得揀?我去打份工,收入幾多?你擔保我收入穩定,我就去找地方住。離開總有因由,沒有人會貿貿然露宿。」他沒領綜援,只領高齡津貼,並靠打散工維生。

「離開總有因由,沒有人會貿貿然露宿。」根叔說。除了房屋問題,更多時候是過去家庭問題和個人經歷,令他們寧願在街上生活。

根叔也試過租劏房,但環境惡劣影響精神,租金又貴,最終他還是溜回公園睡覺。2016至2017年,社區組織協會(SoCo)調查訪問108名曾再露宿的受訪者,當中逾九成曾經上樓,但大多數因環境問題如木蝨、曱甴和老鼠橫行,或因失業、加租而停租。當時受訪者指,最能脫離露宿的方法是找到穩定工作或被編配合宜居所如過渡性房屋和公屋單位。

於是,當輪候公屋時間過長、私人樓宇租金昂貴且環境惡劣,加上臨時宿舍住期只有四至六個月,不少人短暫安居後,又回到街上居住。

婚姻狀況、地區編配令露宿者卻步上樓

更甚的是,即使被編配公屋單位,露宿人們也各有所慮。比如露宿者能否重回生活多年、熟悉的社區?一些年老露宿者靠記憶走天涯,不諳科技,自然對陌生地區卻步。

又比如部分露宿者和伴侶分居多年,沒甚聯絡,但因家人仍居於公屋單位,如根叔,多年來他不想驚動家人,一直未申請輪候公屋。去年區議員告訴他辦理離婚手續不會影響家人原來居所,他才着手辦離婚,但過程不甚順利;他的前妻不簽署,入伙公屋的程序就未算完成。Peter的另一位露宿朋友亦因跟多年沒見的伴侶未辦離婚,拿了公屋鎖匙也不得入其門。

一屋難求的社會,有需要的人們自然互相比較。回到根本,或者我們該問,公共房屋、中轉屋資源為何遠遠不足?政府又如何運用香港土地建屋?
不是我上到樓就開心,我也希望其他人有屋住。所以我問,政府在離島填海(明日大嶼),招呼多少基層的人呢?分配公義,幾時到低層?
根叔

「分配公義,幾時到低層?」

幾十年前,也是過年前夕,根叔好賭,輸了車舖,後來為了女兒的奶粉錢打劫。在四年半的監禁期中他見盡邊緣人間,有犯下重案的死囚,也有因各種因緣犯事的人。他在獄中讀金庸小說,逐字跟識字的囚友學習。他有時幻想自己出身時若有書讀會成了個怎樣的人?「林鄭你很好命,有書讀。如果我當時有書讀的話,我不會做犯法的事吧,不會走到今時今日。」

他說,露宿者背負着故事,永遠沒有坦誠,他比很多人要坦白,是因為有真正朋友支撐。一個露宿者安居了,其他還在街上的人又如何?「政府趕露宿者很不現實,但它的遊戲就這樣玩。真正解決方法是撥地給低下階層居住,就這樣簡單。這是苛求嗎?」根叔說。「不是我上到樓就開心,我也希望其他人有屋住。所以我問,政府在離島填海(明日大嶼),招呼多少基層的人呢?分配公義,幾時到低層?」

「所以我問,政府在離島填海(明日大嶼),招呼多少基層的人呢?分配公義,幾時到低層?」根叔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