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舞低俗擾民的背後:三個「大媽大叔」的故事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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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舞,這一深受中老年人喜愛的「運動」,從誕生到席捲全國,引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論。「俗」,「噪音」,「擾民」,「搶地盤」,年輕人控訴廣場舞時毫不留情。
為了搶佔籃球場,廣場大爺大媽和少年們爭到頭破血流。因為在俄羅斯跳廣場舞,中國大媽被華爾街日報點名批評。有人覺得廣場舞是垃圾文化,老人仗著年歲毀了中國人的形象。
康世偉是一名當代藝術家,曾經覺得廣場舞很荒誕。於是拍了中國第一部,以廣場舞為題材的紀錄片。《廣場上的舞蹈》獲得家春秋口述歷史影像計劃最佳提案獎,入圍中國紀錄片學院獎主競賽單元,受到CBC邀請在加拿大播放。他沒想過為大爺大媽們正名,也沒想到拍著拍著淚了目。

編輯:東寧(一条)

原來這些看上去蠻不講理的「老小孩兒」,都有著自己對親情、愛情、夢想的渴望和追求。熱鬧背後是孤獨,狂歡過後是淒涼,倚老賣老也好,任性妄為也罷,很多年輕人向廣場舞擺出不屑態度時,或許應該問問身旁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你們,最近過得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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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上的故事

自述:康世偉

《廣場上的舞蹈》這部紀錄片探討的是關於老人的議題,講述了三個中國的老人完成自己人生心願的故事。熊先生已經70歲了,還要照顧105歲的父親,一照顧就是十多年,直到父親去世。中國有一句話叫作「久病床前無孝子」,我覺得熊先生是個孝子。雖然照顧父親的過程中他會不耐煩,也會言語粗暴,但是他已經盡力做到了最好。

他的家庭破裂,無依無靠,也不知道怎麼發洩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巨大壓力,所以他晚上會到廣場上去跳舞。

熊先生跳的是牽手舞,跟異性一起跳。他不斷地更換舞伴,以這種方式來疏解自己的各種各樣的壓力。

熊先生跳的是牽手舞,不斷地更換舞伴。(一条提供)
熊先生跳的是牽手舞,不斷地更換舞伴。(一条提供)
熊先生跳的是牽手舞,不斷地更換舞伴。(一条提供)

熊先生曾經告訴過我,很多人是因為家庭有裂縫,才去廣場上跳牽手舞,找一種心理的慰藉。結果跳著跳著,裂縫就越跳越大,最後就跳散了家庭,跟廣場上的舞伴組成了新的家庭。

老人的情感其實跟年輕人是一樣的,我們要以一種平等的意識和觀念,去看待老年人的感情的問題。不能因為是老人,他們感情上有一些欲望也好,衝動也好,或者是感情上有一些變化也好,我們就對他們有看法。說這個人,老了還老不正經。年輕人會遇到的感情問題,老年人也會遇到。

尹女士。(一条提供)

尹女士從小的願望就是進舞蹈隊學舞蹈,上臺表演是她最大的夢想。她年輕的時候身材比較矮,比較胖,另外文革時期她是紅衛兵團的團長,工作特別忙,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實現這個夢想。

直到她老了,六十歲了,才有機會重新在廣場上找到自我,開始跳廣場舞。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進入了一個大型的藝術團,在國內外進行演出,終於圓了夢。

為了演好「犛牛」和「麥浪」尹女士下足了功夫。(一条提供)
為了演好「犛牛」和「麥浪」尹女士下足了功夫。(一条提供)
為了演好「犛牛」和「麥浪」尹女士下足了功夫。(一条提供)

尹女士在舞蹈團裡演的全是小角色,百畝麥田中的一捆麥子,犛牛的後半身,甚至是群演的替補。她還是精神抖擻,興致勃勃。她這一生都獻給了國家。現在六十多歲了,跟著大夥一起跳舞,她已然滿足。無論是在什麼時候,年輕也好,老了也好,即使是在人生的最後時刻,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就是莫大的幸福。

周先生。(一条提供)

周先生也跳廣場舞,但是跳得少,他還在廣場上練拳、打武術、倒立。一個74歲的老人在廣場上倒立,那個畫面看上去挺超現實主義的。

在廣場上倒立的周先生。(一条提供)

周先生個性比較剛烈,初戀女友因為他的家境跟他分手。他特別喜歡畫素描,分手的時候給初戀女友畫過一張,沒來得及給她,心裡總覺得遺憾。和老婆平平淡淡地過了50年後,周先生最終還是找到了初戀,把那幅留有遺憾的素描畫親手交給了她。

兩個人在路上漠然地走著,老太太抹著眼淚,喃喃自語:「當初你們家住得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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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面周先生和初戀紅了眼圈。(一条提供)

我覺得人生有很多方面的內容,親情、愛情、夢想,是人生最重要的幾塊內容。鏡頭瞄準的是人,我們關注他們內心深處的故事和變化。

「為了證明活著」

我母親有一個非常神奇的故事,她50多歲開始跳廣場舞,跳了5年長高了2釐米!我媽媽都快60歲了,不僅長高了,身材也變好了。因為這件事讓我開始關注廣場舞。後來我的一個美術老師告訴我,當年在文革時期跳忠字舞的那批人,就是現在跳廣場舞的這批人。

我開始對這個主題感興趣了,在四川一個小縣城找了一個廣場做了一系列的調研。花了兩年的時間,從上千人中篩選出十幾個人採訪拍攝,最終呈現了三位老人與廣場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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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覺得廣場舞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大媽們在廣場上跳舞挺沒有意義的。拍攝完成這部影片後,我的想法完完全全改變了。

周先生的老婆之前得了一個病,她的脊椎彎曲了。挺嚴重的,走個十多米就要停下來,不能走路。醫生直接跟她說,你不用來看病了,就在家裡面躺著吧。她去跳了兩年廣場舞,居然把脊椎治好了,還成了舞蹈隊的隊長。

周太太跳廣場舞治好了脊椎病。(一条提供)

人有兩個最大的敵人,排名第一的是死亡,排名第二的是孤獨。人到老了特別容易孤獨。

其實我們拍了很多的人物,最後沒有在成片裡面的是一位法院的副院長。他當年是中印自衛反擊戰中的一個戰士,當時背了炸藥包去炸坦克。坦克上面印度士兵用機關槍對著他們掃射,一個排13個人,最後只剩下4個人活著,他是其中一個。

他說我來跳廣場舞是為了證明我還活著。經歷生死,活著對他而言就是最幸福的事情。為了更強烈地感受著,他還活著,所以他每天去跳廣場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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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項偉大的發明」

其實廣場是一個具有政治概念的符號,因為我們會在廣場上集會,舉行典禮。中國大媽卻在廣場上跳舞,她們把政治空間轉化成了娛樂空間,同時一定程度上還消解了廣場的政治性。或許廣場舞也可以算是中國人的一項偉大發明吧。

其實跳舞在哪裡都可以跳,在家也能跳,為什麼一定要跳廣場舞。實際上這或許是集體意識的遺留。文革時期跳忠字舞,表達對領袖人物的忠誠和熱愛,那個時候集體主義意識特別特別的明顯和強烈。

一方面鍛煉身體,另一方面大夥在一起一大堆,人多了感覺熱鬧不孤獨,這也是對老年人心理的一種慰藉。

跳廣場舞或許是集體意識的遺留。(一条提供)

拍紀錄片的當代藝術家

我大學學的是油畫專業,但是後來發現,藝術的表達方式很多樣。雕塑、裝置、影像、繪畫,包括舞蹈、戲劇、文學都可以表達。影像只是另一種表達方式而已。

我發現了這種表達方式可能會很適合我,所以大學畢業我就借了2萬塊錢,買了一台攝像機、一台電腦,然後開始自學紀錄片。

《廣場上的舞蹈》導演康世偉。(一条提供)

當代藝術的觀念和思維方式,對我創作紀錄片有很大的影響,一方面我關注事實和社會,那麼另一方面我可能也會對形式和表達方式很在意。

不管是做藝術也好,還是做紀錄片也好,其實沒有絕對的界限。很多美術館、畫廊也在播放紀錄片,很多電影節也在播放藝術的視覺影像。

不管是畫畫還是拍紀錄片,我關注的是人的內心,是對人潛意識思想的探索。

【本文獲「一条」授權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