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照顧者3】「生性」孩子強忍家庭問題:或變暴躁、寡言
Mandy在嚴重抑鬱時期要吃三種藥,最高紀錄一天睡足24小時,女兒晞晞搖她手臂,餓了,她迷迷糊糊的應,桌上有蛋糕麵包,你去拎。服藥後可能是長睡不起,可能是日夜顛倒,總之與照顧小孩的生活規律完全相反,她說精神科藥物是想她病情穩定,可生活怎麼偏偏給藥物搞亂?
那段日子最需要什麼支援?她答:「經濟、情緒、託兒支援都一樣很重要。」不過香港一直匱乏社區託兒服務,而精神健康綜合社區中心落戶社區亦很困難,更別提要增設15歲以下精神病患小家屬的情緒輔導。
(此為未成年照顧者報導之三)
香港邊份工可以畀你三點鐘放工接放學?
經濟、情緒、託兒支援都重要
Mandy意外懷孕之後,大陸男朋友消失好一段時間,她自己也只能停工。她孑然一身,早已與家人疏離,本來經濟收入亦不穩定,患上產前抑鬱後,醫務社工跟進她的情況,安排她申綜援及住入公屋。
「BB像一舊粉,我好怕跌親佢,少少發燒我都唔知點算。」單是一罐初生奶粉就要400蚊,一個人捱大個女,直至她兩歲,男友回來幫忙照顧,但他不上班、不特別主動幫忙。她只能出去打散工,去僱員再培訓局學新技術。她的目標是不再領綜援。
她說:「香港邊份工可以畀你三點鐘放工接放學?我試過中醫診所,返工時間很適合,但錢不夠用。最近學指甲,但店舖只請有經驗的,不肯收新人。再來我想報剪髮,好像比較方便帶小朋友返工。」那時,她試過為晞晞報學校的課後託管,但抽不中,後來花半年時間找外面的託管。她自覺走不出照顧的限制,人卡在送返學放學的時間。「所以你問我,我會說經濟、情緒、託兒支援一樣重要。」
搞唔掂自己至少搞掂仔女
Mandy觀察到晞晞慢慢懂得看成人臉色行事,也會跟爸爸大喊:「我唔想跟你!」她需要有人跟女兒多談,再與她商討相處上該注意什麼。
在浸信會愛羣社會服務處(愛羣)工作12年的社工鄧姑娘說,很多時低收入家庭父母都想為兒童爭取資源輔助他們成長,於是一個又一個需要協助的家庭,很有可能首先在免費的功課輔導計劃中出現。服務現接觸270個家庭,父母主要患有抑鬱、焦慮,少部分是思覺失調或雙極情緒失調症。「這些求助動機較大的父母,常常覺得很無力照顧,自己做得不好。但他們很想就算搞唔掂自己,至少要搞掂小朋友。」她說。
照顧弟妹是很平常的,亦有些小朋友很細個,但表現很生性,負責提父母食藥、覆診,甚至成為父母的傾訴對象。
未成年照顧者可能會暴躁、活潑或寡言
「在不同家庭的互動底下,小朋友適應的方式可以是暴躁、活潑又或者寡言。」他們觀察到,不同孩子面對有精神壓力的成人時,有各自適應方式。有些父母抑鬱,但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睇醫生,小朋友就會特別小心,表現成熟和隱藏自己。有些家庭少與社區連繫,小朋友就可能較孤立自己。如果家人本身是較激動的,小朋友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又或者像上篇訪問中阿冰和曉晴,孩子和情緒波動的爸媽做相反的事——好想搞起屋企氣氛,索性做屋企的小丑,表現得事事也很好笑。
表現的性情有所不同,但共通點是他們都可能要負責擔起頭家。「照顧弟妹是很平常的,亦有些小朋友很細個,但表現很生性,負責提父母食藥、覆診,甚至成為父母的傾訴對象。」她說。但他們並不鼓勵這種情況,因為久而久之,支援責任會全落在孩子身上,身兼父母的朋友、支持者和照顧者。
追溯過去,(青年人的壓力)可能是以前的家庭演化出來的。當他們習慣去照顧人,和家人連成一體時,那我自己本身的需要到底是什麼?
過份「生性」的後遺症
「其實這個群體不易發現,小家屬不一定個個有問題,他們有各自的力量,但背後所欠缺的,他們自己也未必意識到。」一個6、7歲的孩子,他覺得自己激怒了媽媽很愧疚,但可能根本不明白「自責」的意思。12歲的哥哥在家中很乖,負責照顧妹妹,在學校品學兼優,旁人不去深入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根本不會發現有問題。
很多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來找精神健康服務,是因為隱約感到自己有事,很大壓力,有社交障礙,或總是想照顧人卻忽略自己需要,鄧姑娘說:「追溯過去,可能是以前的家庭演化出來的。當他們習慣去照顧人,和家人連成一體時,那我自己本身的需要到底是什麼?」
而精神病患小家屬輔導服務的重要性,恰恰在於及早介入。比如愛羣社工會教導孩子提早認識發生在父母身上的精神壓力到底是什麼一回事,並了解自己的情緒和身體反應,學習閱讀他人情緒。社工也會和他們傾談,讓他們知道自己未必要背上所有父母的困難,他們只需做好本分就可以。
「他們感覺到,自己卻表達不到,有時社工觀察到便跟他分享。」例如提醒他們,他們一直因家中情況在怪責自己,她說。「平時冇人睇到佢哋裡面嘅事物,但及早介入就是讓他們感覺到世界上有人看到自己。」
美國估計有130萬Youth Caregivers
不只是精神病患的子女,美國稱這些要照顧家中長期病患、殘障家人的8歲至18歲小朋友為Youth Caregivers,估計全國超過130萬孩子正在面對照顧的困難。美國媒體VICE之前訪問15歲的Jonathan,他有一個患多發性硬化的媽媽,早期腦退化的婆婆以及患有頭顱顱縫早閉罕見病的弟弟,每天放學他要想的不是跟同學去看什麼電影,而是趕回家提媽媽吃藥,為弟弟和婆婆煮飯,甚至在媽媽吃重藥後無法自理時陪她在浴室洗澡。
慈善組織American Association of Caregiving Youth(AACY)在部分學校組織這些少年少女,讓他們在小組中分享生活和支持對方。Jonathan說:「和朋友講自己的照顧生活很奇怪,他們過的生活跟我不一樣。但小組感覺像是我第二個家。」但AACY主席也直指這類小朋友被社福制度忽視的核心問題:「基本上,你必須18歲或以上才能使用政府的社福服務。」回到香港,政府針對未成年照顧者的關注和討論更是少之又少。
上年7月,平機會發表報告,指24間ICCMW中,19間在選址時遇上地區公眾諮詢的反對聲音。
社區為本支援難:居民認為精神病患危害安全
單就精神病患或康復者的未成年子女而言,愛羣上年5月在立法會呈交建議,希望精神健康綜合社區中心(ICCMW)增設針對15歲以下小家屬的支援。他們認為,社署應該增撥資源,探討這些被逼成熟的子女的困難和需要。社署回覆指ICCMW對康復者家屬或患者家屬的支援不分年齡,不過就未有針對特定年紀提供服務。回覆又提到,政府在2018至2019年度將為綜合社區中心增撥約3,140萬元,以增加24名社工人手、12個臨床心理學家職位,以及增設流動宣傳車推廣精神健康社區教育。
2010年,社會福利署透過合約形式,委託非政府機構在各區營運24間「精神健康綜合社區中心」,為當區精神病康復者、懷疑有精神健康問題人士及其家屬、居民提供服務。
不過,在討論是否擴展服務範疇之先,ICCMW首先面對的是落戶社區的困難。最近大圍美林邨預留給新生會營運ICCMW的位址,就因居民認為精神病患危害社區安全,反對ICCMW落戶而引起爭議。上年7月,平機會發表報告,指24間ICCMW中,19間在選址時遇上地區公眾諮詢的反對聲音,包括被指「精神病患者有暴力傾向」、「中心的服務使用者會對居民構成滋擾」及「影響治安」等。
歸根究柢,公眾教育仍然是精神病議題的重中之重。大家對精神病患者及康復者的認識又有多少?社工鄧姑娘提到不少青年找尋精神健康服務,傾談後發現一切源於幼時家庭問題。在今天的香港,精神壓力絕不罕見,拒絕一切與自己不同的人們,會不會導致下一個悲劇?
(為保護受訪者及其子女,文中Mandy及晞晞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