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外傭.四】精神科護士培訓過百外傭:要明腦退化老人感受
一個婆婆見有很多警察在圍封發現戰時炸彈現場,嚇得拉着外傭走,喊叫日本仔打到嚟,要走難!外傭大惑不解與她爭辯,二人最後鬧得七竅生煙。另一婆婆每夜要執被舖作包袱走佬,若阻止她走佬,她將鬧至天亮才睡去。這些真人真事都是李惠蓮上課向外傭列舉的例子。
她是精神科資深護士,這幾年馬不停蹄訓練外傭照顧腦退化老人,亦知道不少外傭在照顧老人時甚有困難,更會起爭執。當一個老人連自己子女也不認得、時常想舊事,來自異國的照顧者又如何明白活在香港多年的老人腦裏想什麼?聘一個已接受訓練的外傭、裝上閉路電視監控,就保證把老人照顧得好嗎?
(此為外傭護老系列之四)
現時香港每10個60歲以上長者有1個患腦退化症(又稱認知障礙症),勞工及福利局局長羅致光曾預言,香港未來面臨「高齡海嘯」,若政府什麼也不做,不去改善長者的健康水平,40年後將幾乎滿街都是腦退化老人:隨街碰上20個人,便有1個腦退化。
非牟利機構賽馬會耆智園十多年前已專門跟進腦退化症的病人個案。以前多是提供照顧和護理服務,老人家來中心暫託或做訓練,近些年就做教育和業界訓練。「當未來cases(病人個案)多到我們也做不完,就要令大眾認識這個病,學懂照顧或與這些老人相處。」李惠蓮說。
訓練班教外傭身同感受
她說機構十多年前開辦過外傭訓練課程,教外傭照顧失智老人,但當年反應一般。直至這幾年再開班,每月皆爆滿,很多都是正照顧老人,或外傭自己希望照顧專業與時並進,假日來進修。
課程每月一班最多容納30人,一日八小時便學得完,會教外傭基本的醫護知識,腦結構、病徵、藥名和照顧技巧等等。李惠蓮是導師之一,發現部分菲傭在當地有護理資歷,較易明白上課內容;若沒修讀過醫護或生物學的家傭,她會多舉例子說明,例如這個她多年前在醫院精神科病房遇過的故事:「婆婆每晚一定要執包袱走嘅,我哋一班姑娘就由佢執,行到去準備推門,我哋話呢度好危險呀,去第二度,因為佢已經走咗佬,安心晒就可以瞓覺。」李惠蓮解釋,「走佬」本身是一個行為,但未至於是一個行為問題,「若你不解決了老人家走佬這行為,她就不睡覺,然後執包袱鬧至天亮才睡去,於是白天睡覺,晚上又『走佬』,如此就會變成了她的行為問題。」
李惠蓮當精神科護士逾30年,她說腦退化是一種精神病症,患者會有疑心、幻覺及認知能力下降,導致行為問題。例如明明那是自己的家,卻覺得周遭也很危險,鄰居在人口販賣,整幢大廈在做非法勾當,「因為這種感覺真的在她生命中,她正活在當年那個亂世時代,你可想像到她當刻有多驚惶。」李惠蓮說,不明白老人家腦內想什麼、感受如何,就不會明白她當刻為何要密封全屋的窗保護自己。
而腦退化症病人每個想法和行為都能循他過去的經歷解釋得到,外傭或需要多了解過去歷史背景,但不少人不認識此病,便以為老人家是故意或有心針對家傭。「每當他說走難或很驚慌着什麼,你就想想他以前過着什麼生活。我們這代可能只從書中認識打日本仔,但他們是親歷其境,在當時活過來,怎會不害怕、不逃難?」
何謂「失去」的感覺?
李惠蓮教外傭要走入老人家的世界,與他們身處同一個場景前,先問她們「失去」的感覺是怎樣的?她請外傭列出十件自己最珍貴的人或物件,問她們哪一個能取締,若別人要奪去,她們會怎選擇及感覺如何。「她們答每件都是珍貴的,怎能取締!然後很嬲我搶走。就是這種感覺,失去的感覺。」
當一個老人一生經歷成長、工作、結婚、退休、親友離去、出席葬禮及自己的能力漸漸退化,生命中珍貴的人和事件不斷流走,眼矇、耳聾或吃不下美食,李惠蓮說,面對這種漸漸老去的感覺其實很難受。「所以我請外傭戴上磨紗透明眼罩揀紅豆綠豆、戴上播嘈雜聲音的耳機聽別人說話、試吃糊仔食物,體驗老人家的感覺。」
護士:「講緊care,你有冇一個熱衷關顧老人嘅心?」
李惠蓮認為,若照顧者無法身同感受,學什麼照顧技能也徒然。「就算我訓練到你幾叻,你返到去係對老人家視而不見、唔理佢需要啲咩,最後都係冇用。其實係講緊有冇一個熱衷關顧老人嘅心,care佢嘅需要同感受。」她上課還會教外傭為老人制訂日程,「我問她們,如你是那個老人,每天有人安排你吃飯、睡覺、看電視,生活悶不悶?」有些外傭才驚醒,明白這樣過活,被誰照顧也不快樂。
李惠蓮說不同國家的安老文化不同,「她們分享在菲律賓會下田種植、去市場聊天。當日後或更多東南亞如印度、泰國的家傭來照顧老人,彼此皆有culture shock(文化衝擊),都需要這班外來照顧者明白後調適。」
CCTV錄影不來的疏忽
她認為外傭是家屬的合作伙伴,不是「外判」照顧工人。「子女是老人家最熟悉的親人,理應知道爸媽為何表現如此或喜歡什麼,有時要一齊夾計哄老人服藥,有時提醒外傭看老人家做手勢或說什麼,意思可能代表想飲水或做什麼。」她說家屬如何對老人,外傭都看在眼內。「外傭見你都對老人不瞅不睬,自己照顧得好不好也不會有人理啦。」
政府預計未來將有數以幾十萬計的家傭來照顧老人,李惠蓮認為:「我們並不是把一個老人拋下給外傭,然後置之不理。老人家生生死死也在外傭手上,怎能不監察?」她記得多年前自己也聘了個外傭照顧年邁母親,有次上門探望發覺媽媽將茶葉撈飯吃,沒碰過面前所有餸菜。她覺得奇怪,自己吃了一口,發現這外傭原來煮飯很難食。「那外傭發脾氣,根本無心煮、無心照顧。」李惠蓮說家屬要觀察,例如為何過了一段時間老人家不斷消瘦、藥盒還有很多藥。「你在家裏裝閉路電視無用,怎知道外傭在鏡頭後做什麼?很多照顧細節錄不下來,要靠子女觀察,靠社工和護士定期探訪觀察。」
李惠蓮做過院舍服務的姑娘,看到一個老人多次滿身瘀傷,判斷應不是跌傷或撞倒,懷疑有人虐老。李惠蓮知道該老人的家屬很忙,根本無暇理會,她於是拍照搜集證據,「等個外傭嚟接送嗰時,拎出嚟同佢講,如果再見到咁樣,我哋會報警。自此我哋再沒見到伯伯身上有傷痕。」李惠蓮覺得,當市面的外傭中介公司參差不齊,政府日後應該做好質素監控。
學者:被政府遺忘的居家老人
「居家安老其實不是因為院舍不足,而是很多老人家根本不喜歡外面住,五星級酒店也不住。他們想住在自己家,政府卻仍在為院舍宿位頻撲,遺忘了這班老人家。」李惠蓮見過不少老人因為經濟拮据無法聘照顧者,日間來暫託中心,晚上還是獨個兒過。「請外傭是因為過夜呀,這對獨居長者來說很重要。但這筆錢誰付呢,政府是否一刀切只資助部分基層長者,其他有需要的老人家就不顧?」
多年研究老年議題及社福保障的中大社工系副教授黃於唱認為,政府提出外傭護老的背後,還要需要處理一大堆龐雜的問題,「不是任由家屬聘個外傭回來就算,這很易出事。對雙方都好危險。」他指長者是「極脆弱」(vulnerable)的被動者,「佢食咩、平日點過,好靠個照顧者,落咩畀佢食,老人家都唔知啦。」
黃於唱分析,當醫學昌明、人愈長壽,加上子女人數不如上年代般多,並向外流動、獨立生活工作,社會將出現老年照顧問題。他指未來若以外傭為主要的照顧者,政府或需要立例監管中介公司、外傭受訓資歷及其行為,以及有否社工跟進和託管個案,而非全然依賴外傭。「政府搞樂齡科技,發明先進輪椅、儀器方便老人家沖涼,只減輕照顧負擔。最重要還是照顧他們的那個人,有沒有護老的心。」
勞福局:資助長者聘外傭僅初步想法
記者就「外傭護老培訓試驗計劃」向勞工及福利局查詢,發言人指將於今年第二季至明年第三季,於社署、衞生署及非政府機構轄下的長者地區中心合作,在灣仔、九龍城及荃灣區推行,料免費為300名外傭提供照顧長者的訓練。培訓將涵蓋常見的護老課題及照顧技巧,亦有約7小時的選修科目,教授有關照顧腦退化及中風長者的技巧,由衞生署轄下的護士、營養師、治療師等任導師。政府將視乎檢視試驗計劃的推行情況及評估成效,再決定未來是否再推行或培訓方向等。
被問及資助長者聘請外傭,其資助方式及受惠對象,發言人指有關資助是《安老服務計劃方案》的其中一項居家照顧的建議,「且仍屬初步探討階段,暫未有具體方案細節。政府會認真考慮社會各界表達的意見,才作出決定」。對於被社福組織批評安老服務統一評估機制已不合時宜,發言人指社署將於2018-19年度為該機制更新的評估工具,以便更有效地評估患有認知障礙症長者,及機能缺損情況及他們對長期護理服務的需要。
至於是否引入海外護理員,除了前年的「啟航計劃」吸引年輕人入行當護理員,並在去年《施政報告》提出資助和培訓安老院有關人員,發言人透露將於2018-19年度與再培訓局繼續開辦護理課程,希望更多僱主以參與「先聘用、後培訓」試點計劃僱用護理員,並編寫英語教材讓少數族裔亦入行。發言人指,輸入外勞以解決照顧者不足,只是一個初步想法,政府未有推行措施的確實計劃和時間表,將密切留意業界的人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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