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觀鳥.一】關朗曦:觀鳥者的故事
無論你是否願意,雀鳥總有一隻在附近,是我們最親密的動物鄰居。據香港觀鳥會統計,全港共有549種、逾五萬隻雀鳥,其中八成是候鳥。候鳥每年在秋冬自西伯利亞經中國遠度飛來,在香港這個「東亞-澳大利西亞候鳥遷飛區」的中間點休息,再飛到東南亞、澳洲等地。秋冬是香港的最佳觀鳥季,本專題趁此採訪觀鳥者關朗曦,細聽觀鳥如何影響他的生命,再到魚塘和山林細聽保育故事,然後回歸市區,在鬧市尋找稀有雀鳥,思考如何建設一個雀鳥友善的社區。
攝影:鍾偉德
(此為「在香港觀鳥」系列之一)
關朗曦(Matthew),六歲開始觀鳥,轉眼20年,至今仍習慣帶望遠鏡出門,生怕錯過隨時遇見的雀鳥。
他的名字與塱原同樣有個「朗」字,十歲時,他與父親第一次到塱原。那時他開始觀鳥不久,每次外出觀鳥都會設定一些目標,那天,他的目標是要看見彩鷸。彩鷸是一種非常害羞的雀鳥,喜歡躲在農地間的淺水草叢,人人都說很難找牠,那天,他卻看見一隻傻傻的彩鷸乸突然在草叢裏跳出來,站在水面久久不動。彩鷸是乸比公漂亮,而且風流快活,每年繁殖後,就留下彩鷸公在草叢裏築巢、湊仔,所以彩鷸公要保持低調的泥黃色,而彩鷸乸則有棗紅色的頭和頸,配襯着牠大眼睛外的白眼圈,真是漂亮。他非常興奮,同時卻聽見參觀塱原的大人說,塱原正受落馬洲支線工程影響,即將興建一條高架天橋直穿農田,到時,這裏的農耕淡水濕地就會消失,彩鷸會失去家園。
童年愛觀鳥 野外是天堂
到訪塱原前,他與父親曾到錦田看鳥,錦田也有農田,還有一望無際的水牛田,幾十隻水牛在田間棲息,一大群灰頭麥雞在水牛身邊飛來飛去,壯觀得如同非洲大草原。後來錦田因西鐵工程而興建高架天橋,農田與水牛田都消失了,田鳥消失,灰頭麥雞只剩下幾隻。往後,列車就在雀鳥不太喜歡的補償濕地上方的高架天橋隆隆穿梭,高樓大廈漸漸落成,包圍了僅存的河溪和濕地。而當時,彩鷸剛剛失去了錦田的農地,塱原是牠們在香港的唯一棲息地了。從塱原回家,他立即把見聞與感受寫在周記功課裏。他有讀寫障礙,寫中文對他來說如像在鍵盤輸出一堆亂碼,他清楚知道自己要表達什麼,寫出來卻是─無人看懂。但當他想起彩鷸那隻黑得發亮的大眼睛,想起他們之間的對望,心裏一陣溫暖,一陣憤怒。他拿出雀鳥圖鑑,翻到彩鷸那頁,把這個字形複雜、筆畫眾多的「鷸」字抄在小小的四方格裏,方格好像塱原的一片片四方田,好像這樣,彩鷸就會在塱原安頓下來。
回到課室 像一隻褪了翼的雀
他隨父親參加示威,大熱天在街上舉起保護塱原的橫額。他又回校向同學解說塱原和彩鷸的危機,可是,同齡同學此刻沉醉的是搖搖、陀螺、數碼暴龍,他們對彼此關心的事物互不關心,同學叫他做「雀屎頭」。他的周記後來被爸爸交給香港觀鳥會,放在網上,變成〈給香港同胞的公開信〉,還把這封信交給時任特首董建華,上了報紙和電視,但它明明就是一篇周記。他當時翻開抄「鷸」字的那本書是《鳥類圖鑑─全世界800多種鳥類的彩色圖鑑》,書裏記載了800多種鳥類的中英文名、學名、圖片及地理分布圖等資料,那是他與父親的第一本觀鳥書。其實在喜歡觀鳥前,他已很喜歡大自然,常與父親到大嶼山、沙田、西貢郊遊,他的家裏有很多自然地理的圖冊,他常翻看,看得津津有味,但圖片總是遠不及實物有趣。他也喜歡畫畫,一段時間很喜歡海洋生物,又有一段時間喜歡恐龍、野熊,就翻開圖冊,手壓一張白紙耐心臨摹。後來他愛上觀鳥,總記得望遠鏡片後那隻會飛、會跳的實物的外貌和行為,回家,便在白紙上畫鳥的羽毛、眼睛……直至見過的彩鷸,再自畫紙來到眼前。
那年六歲,他在九龍公園開始看鳥。逢星期日,他的姐姐都要到九龍公園的游泳池習泳,他與父母便在公園四處逛,有時看看鐵絲網裏愣愣站立的紅鶴,有時看看劃過天空的雀鳥。同樣是鳥,有些終身被囚,有些自由自在。他一見鳥過,立即指認出鳥的名字─他在家裏的圖冊看過。父親非常驚訝,以為是什麼特異功能,其實是小孩子記性好,也有很多空閒時間。他父親是醫生,而他認鳥從來都比父親厲害。父親因此買了那本圖鑑與他一起看,還買了望遠鏡,父子一同到郊外觀鳥。最初他會設定目標,一看見目標雀鳥,就在圖鑑的雀鳥圖片旁邊用鉛筆畫上一個小小剔號。那本書其實不太合用,裏面記錄的香港雀鳥不多,父親又另買一本《香港及華南鳥類》。
他們還會到金山郊野公園、大埔滘等地看鳥。野外是他的天堂,他總覺得在山裏比在城市安全,回到課室,他卻像雀鳥褪了翼,跌落人間,不得不面對一本本教科書與補充練習。即使每晚花上四五小時完成功課、溫習,翌日回校默書,還是一個字都不記得。他的成績差強人意,最記得小學課室有一張書桌,專供成績差的人圍坐,他每天回到課室,就要回到那張書桌。而觀鳥對小學生來說是奇怪的興趣,他與同學話不投機,每逢小息便到操場外的樹下觀鳥。那裏有一株桑子樹,每逢樹木結果,紅耳鵯與白頭鵯便會聞「果」而至,有次還飛來了一隻比較少見的黑短腳鵯。那裏還有一株開花的樹,引來許多叉尾太陽鳥,就在他的眼前覓食,他定眼細看,便是一個小息。他後來想,為什麼自己會如此投入觀鳥?大概是一種在大自然裏親自發現的快樂,可是他的快樂和誰分享?幸好還有父親。
12歲,他認識了一些喜歡觀鳥的同齡朋友,還組隊參加觀鳥比賽,得了冠軍。那年,他的父親天天為他的升學事奔波,不斷向中學叩門,卻總吃閉門羹。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與「冠軍」、「第一」這些字眼扯上關係,終於重拾了一點自信。好不容易,他獲得一間國際學校取錄,一家人鬆一口氣,後來才知道這所學校是什麼學生都取錄的。他仍舊過着天天捧蛋的日子,所有功課與考卷都是他做不到的事、跨不過的難關。中三的家長日,老師對他父親說:「我對他的數學成績實在無能為力,請你另聘補習老師教他。」
觀鳥紓鬱結 夢想當鳥類學家
小學到初中的學習回憶滿是挫敗,惟有觀鳥與畫畫最快樂。中二時,父母給了他一個選擇:到英國一所專教讀寫障礙學生的學校升學。他不想離開香港─他很喜歡家人,也不捨得離開熟悉的校園環境。他因此拖延了一年,可是中三的成績卻常常提點他:留在香港,是死路一條。他後來主動重提到英國升學,心裏卻不時自問:如果我不是有讀寫障礙,是否不用離開?
他的英國校園非常寧靜,全校師生不足100人。來到這裏,他的成績逐漸好轉,但回想起來,總覺得英國與香港的讀書方法其實分別不大,或許是那所學校的老師有充裕的時間指導每個學生?又或許是因為全校同學都有讀寫障礙,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個問題學生,就較易克服困難?他其實也不確定自己如何克服學習障礙,或許是每件事都有它自然發生的時機。
中六那年,他的一個很要好的同學急病辭世。那是聖誕長假後回到宿舍的第一天,大家很開心地一起看電視,那晚,同學頭痛入院,翌日因腦出血過身。他非常難過,整個人都被一種震驚的情緒籠罩。英國的冬天晝短夜長,每當天黑,他便更感抑鬱。一個老師知道他喜歡觀鳥,便主動提議駕車載他到郊外走走。回到大自然裏,他拿起望遠鏡,雙眼非常專注地尋找未見的雀鳥─生命仍有許多未見的美好、未知的快樂。一隻雀鳥掠過眼前─到底這是什麼雀?他拼命回想曾經翻閱的圖鑑,又再重新感受那種親手發現的喜悅。他的情緒漸漸好轉過來。觀鳥對他來說是深深的安慰,在他憂傷失落時拯救了他,也是他排解鬱結的方法。
從小到大,他的夢想都是做鳥類學家,但生物科實在太難,學名又長又難記,他便在中七退修。高考放榜,他考進了自己最想讀的一所倫敦的美術學院,同時獲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取錄。報考香港的大學是因為母親的心結,她很想知道當年無法適應香港學制的兒子,現在會不會有香港的大學取錄?最後他回港升學,是因為高考後到四川大地震災區的探訪經歷:他希望與當地居民建立長久的關係,這需要住在一個鄰近大陸的地方。
終於回到香港了。小學、中學都在轉校裏度過,他從來沒有一群固定的朋友,英國的同學又在英國了,幸好香港還有一群志同道合的觀鳥者,還有一群鳥朋友。他又回到塱原,探望他的好朋友彩鷸。彩鷸仍像從前一樣,喜歡待在淺水草叢裏,而且是待在同一片慈菇田。雀鳥總是不變的,秋去冬來又在同一位置,變的是人,還有這個世界。彩鷸的性格如舊可愛:很多雀鳥一發現你看牠便會飛走,但彩鷸不會,牠要跟你玩捉迷藏。牠的眼睛一直在葉子縫隙裏注視着你,一見你望牠,就往草叢移前一點,待你靠近一點,牠又移前一點,直至與你的視線避無可避,牠就伏下來,整隻鳥浸在水裏,只有頭部露出水面。幸好當年環保署否決了高架天橋的方案,鐵路改以隧道方式經過塱原,彩鷸的家才保存下來,他與其他市民才可以繼續享用這片農田美景。他不時回塱原探望彩鷸,還有黃胸鵐、黑頭鵐、反嘴鷸等雀鳥。他總覺得看鳥就像看見朋友一樣,你在遠處的人群裏發現一個你認識的人,即使對方背着你走,你還是會認出他。認識久了,你會清楚知道牠的聲線、神態、動作、住處。他認識1,400多個鳥朋友了。
回港後,他不時聽見一個說法,說是塱原從前沒有地名,是三條村落之間的一片農田,後來這裏因保育抗爭而被外國人稱為Long Village,再後來就用了他的「朗」字命名為塱原。他初次聽見,反應是「吓」?再聽,仍只有「唔會啊嘛」、「我做咗啲咩」、「我其實仲未死」的感覺。他向父母求證,父母說是確有此事,報紙也有報道,而當時十歲的他全不知情。但父母也找不回任何證據,他就半信半疑,當是一個傳說吧。
小時候參與保衛塱原的經歷,令他明白面對不公義的事情一定要發聲,因為發聲是有用的,但長大後卻發現世界不是這樣子,很多事情即使你不斷發聲也不會發生。香港每年這麼多人參與七一遊行,又有幾十萬人參與雨傘運動,可是遊行了集會了,真普選呢?再看看龍尾灘,這個泥灘遍地海星、海膽、海參,生物多得令人匪夷所思─他甚至在這裏找到海馬,但這麼好的一個公共空間與教學園地,政府卻帶頭破壞它。他說,香港很多地方都是這樣,像南生圍,發展商十幾年來不停申請在這裏建商場、建outlet─香港的outlet還不夠多嗎?為何仍要在南生圍興建水貨城呢?是否我們的城市價值就只餘下購物和購物?或我們的城市只能向旅客提供「購物」?
保衛塱原 學懂為不公義發聲
每當他看見香港大大小小威脅大自然或當地原有居民生活的發展計劃,他總會想起小時候在塱原經歷過一次發聲就能爭取公義的抗爭,為什麼這個方法現在不再可行?他有一種無法改變任何事情的無力感,不公義的事情不斷發生,而政府卻拒絕聆聽市民的聲音。
他很擔心香港的雀鳥棲息地會愈來愈少。他記得從前冬季總有幾百隻翹鼻麻鴨來港棲息,但他已整整十年沒有在香港見過牠們;從前香港還有一種非常常見的雀鳥叫卷羽鵜鶘,也在十幾年前消失了。牠們的消失不一定是香港的問題,畢竟牠們是先從其他城市飛來香港。可是,想像一下,如果一天香港再也沒有雀鳥,公園沒有鳥鳴,地上沒有麻雀跳來跳去,他感到很恐怖。他覺得雀鳥非常厲害,適應能力很強,人類城市發展到這樣的地步,雀鳥仍能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間,他仍能在旺角彌敦道看見夜鷺在天空飛過。但雀鳥在香港消失是否不會發生?他想起麻雀曾是倫敦的地標,卻因為當地高度城市化的發展,麻雀無法找到幼蟲要吃的昆蟲,竟在近十年幾乎絕迹。他認為人類的每個行動都要更小心,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人類的所作所為會對生態帶來多大影響,而保護生態,其實就是保護人類的利益。
上文節錄自第89期《香港01》周報(2017年12月4日)〈在香港觀鳥〉。
Matthew以外,還有他們的觀鳥故事:
【在香港觀鳥.二】魚塘:新界西北的候鳥天堂
【在香港觀鳥.三】中國的雀好,香港的雀才會好
【在香港觀鳥.四】市區觀鳥,飛入尋常百姓家
【在香港觀鳥.五】與鳥為鄰,建造雀鳥友善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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