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演員.下】演足十年黑社會、強姦犯 領回鄉證要查三代人?

撰文:何雪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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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彼得今年41歲,5歲從澳門來港,觀眾有時會認得他是《十年》、《一念無明》、《春嬌救志明》等電影內的南亞面孔。走過紅地毯起過新機場,言必香港人前香港人後,但特區護照不承認他是香港人,儘管因此36年來他從來走不出這個島與半島。
陳彼得的職業是演員。由杜琪峰監製的《機動部隊-伙伴》屈指一算,這是他入行的第十個年頭。更多人認得他做過《十年》的《浮瓜》裡做(誤打誤撞淪為建制派劇本的)恐怖分子。問陳彼得他演過什麼電影他會答好多,但香港電影業給予一張印度面孔的電影機會就是黑社會殺手和恐怖分子。看來看去,最似他的其實是港台劇《流放地》中的角色,完完全全做返自己:一個名叫Peter仔不斷「炒散」的南亞草根青年。像浮萍。
攝影:曾梓洋

上集:【印度演員Peter仔.上】飄泊打散工一生 為了準備做演員

陳彼德五歲來港,因為不是香港出世,一直不合申請特區護照的資格,從此沒有離開過香港半步。

角色三:炒散王

玫瑰是種在荒地之上的。1989年人心惶惶之際,港英政府公布新機場工程,又稱玫瑰園計劃。97年Peter仔來到這片未來的玫瑰園,眼前貨車的引擊不斷發出「琴琴琴琴」聲,客貨車走著門是一開一關的,揚起滿空塵土。Peter仔的視線在泥黃色的灰塵之間穿過,看見花花綠綠的鈔票。

新機場要在98年中準時開幕需要大量人手。朋友問Peter仔:「有無興趣去新機場開工?800蚊一日,有身份證就開得工。」有身份證就開得工的意思是,Peter仔雖然負責修水電,也不過是十多年前在學校修過一門水電工課。800元一日是出面一般有經驗的師傅價錢。

臨時機管局在屯門特意起了個臨時碼頭。每天早上八時多工人就爭先恐後上船返工。「他們不是行上船,係真係跳上船,試過有人畀船夾親。」

落船拍卡穿過閘口後一天的工作就開始。「由碼頭搭車或行去基地,要15分鐘,執好架生和料半小時,上車送你去工作地方又半小時。落到車動手做事已是11時。11點半收架生,12點食飯。等車接你去食飯半個鐘,食半個鐘,又搭返車去工地半小時。當1點半開工,開到2點九下午茶,又等車接。下午的動作是鋪架生,做一陣嘢,就收架生去收工。」

雖然開工也不是好多嘢做,但據Peter仔所言有些人就索性賭錢。他自己呢,有段時間和朋友無聊到用鐵片磨忍者飛鏢比賽。「試過整狐忍的忍者飛鏢,飛去木板,啪啪啪聲好興奮!」

他聲稱年少時因歧視而被惹怒,在屯門日日跟別人打架。

翻查資料,當時臨時機管局興建宿舍,高峰期時有2000名工作人員在工地過夜,食堂等其他設施亦一應俱全。Peter仔的說法是那裡不只能滿足人的基本需要,還有卡啦OK、Disco、甚至聽說有得嫖妓。

不過這麼優的優差,他沒有捱到最後,「後期趕開幕打仗,無得咁hea」。自此沒有一份長工。「我不喜歡打長工。撈散幾好呀,我今日做得辛苦就休息一日,唔gur就再休息多日。無人吹得我脹。」他拿出手機的whatsapp給我看,不同的群組或工頭間或找他開工,有臨時演員、有搬運、有組裝,說得出的都有。總之他間中就發個訊息問對方有無工開,或者等人搵。

曾經嘗試以時間表來組織Peter仔人生什麼時間做過什麼工作,後來才猛然醒悟自己有多笨:有些人不像我狹窄的認知般,打一份工然後轉工。炒散才是常態,根本沒有轉工這件事。木工、裝鋁窗、跟車、水電、搬運、組裝、夜場保安、舞蹈員、汽車音響、活動set場、裝修、侍應、廚房三鑊、接線生、回收塑膠… 每樣做幾日又好、幾年又好。「我周身刀就算每張只係少少利就得。香港地炒散,唔駛好專業。」扮過幾十個角色,就像是為最後的職業做準備。

97年他曾參與起新機場,每日工作大半時間都無事可做,玫瑰園就是這麼種出來。

角色四:演員

星期六晚旺角西洋菜街的表演比紅館還熱鬧。此時正好有兩個身穿軍裝服的警察路過。女警在男警身旁顯得相當嬌小,男警制服畢挺,黝黑的皮膚顯得他比女警老了廿年。「沙展」,女警如此稱呼男警。她話未說完,兩名男士把他們截停。這時才聽得見一聲「cut」。上前截停的兩名男士是便衣警員,穿警服的才不是警察,是演員。

Peter仔急忙走進路邊臨時拉起的一人帳幕把警服脫下。厚重的粉底是為了把頸上的紋身藏好。這是他的演員生涯第一次演正派角色。他演了十年都是黑社會強姦犯恐怖分子,因為他是南亞人,他說。

他有時像維園阿伯,坐在公園時會月旦時事,批評當年雙學不會領導佔領運動,說自己如果多讀點書一定會比他們搞得好。

Peter仔估計這套劇30集,他的戲份佔十集。問他劇情,他說是初出學堂的Madam對他這位老差骨心存傾慕但也說不出所以來。「好少有感情戲。」不計之前有套電影的角色是毒販扮警察為了取回被充公的毒品,這是第一次不用做打打殺殺的壞人。為了這個角色,他把留了超過十年的馬尾剪掉。

平常人將演員和明星和主角三者畫上等號,Peter仔這種頂多算綠葉。但其實他出道時威過好多人,十年來第一部電影《機動警察-伙伴》就做第一配角,擔起成條主線。做過金獎像最佳電影《十年》,踩過紅地氈上過頒獎台,《一念無明》又有份。當然更多是出場兩次帶條粗金鏈負責劈友的黑社會。這是香港人對印度人的定型,而印度人又跟其他膚色較深的人被統稱為南亞人。

他說不介意南亞人角色被定型。「我以前被歧視慣,現在已經百毒不侵。」於是他什麼都角色都做,連強姦未成年少女的罪犯都做。「我唔識演戲,係杜琪峰教我自然、投入就得。」一開始他拿到《機動警察-伙伴》的劇本,明明只是出道作卻幾吋厚。他回家搲了三天頭苦思如何演出,最後竟然自己請教監制杜琪峰。「杜琪峰話:好簡單!你搵你真細路扮細路,真阿叔扮阿叔,真女友扮女友,咁咪入到戲囉。」所以到今天Peter仔做戲,無論是《流放地》中的南亞草根青年散工,還是《十年》中的恐怖分子,每次都是靠自我催眠來入戲。

他只推過一次劇本:「那次要做一個hehe角色,仲有床戲。當時我正值同女朋友分手,如果我真係好投入成功催眠自己係hehe,上到床同男人真係扯得旗咁我咪大件事?」

今天陳彼德演警察,引來真正的便衣警察上前查詢。

Peter仔說就算無人認他也叫自己做演員。有人會皺一皺眉,誰誰誰怎會是明星?頂多是個特約演員甚至「茄喱啡」而已。而事實上演戲不是我們想像中的光鮮。例如今日,Peter仔拍攝一套ViuTV的電視劇,導演沒有事先申請,就引來真警察告訴他不能再拍。劇組所有人就在33度炎夏的旺角等運到:等警察走,等風聲沒那麼緊,由天光等到天黑,等到西洋菜街十點後通車,到時唔知點拍。Peter仔和靚女Madam就躲在客貨Van上避風頭,直到十一點再roll機,一等就是三個鐘。劇情講他們行咇橫過山東街,10米馬路兩人加埋四句對白,三個take,cut。換衫,同劇組逐個講拜拜,走得。

角色五:香港人

Peter仔踩著拖鞋落樓,牛頭角下邨街市門前見到一隻死老鼠。他請正在街市門口的清潔姐姐把牠掃走。清潔工一笑,繼續自顧自掃她的樓梯頂。「我只係負責街市入面,裡面唔關我事㗎!」他一邊離開一邊罵:「這裡是香港,大家都是香港人,點可以咁!」

Peter仔去到邊都會踢拖鞋。「你想想,拖鞋只會喺屋企著。但我覺得全香港都係我屋企,咁周街踢拖有咩問題?」

文首那本特區護照至今也沒弄到手。《十年》得獎以後曾經有台灣團體請他到訪也因沒有護照作罷。而他始終很想要一本回鄉證。那次他去申請,對方問他身份證是否三粒星?他就把身份證交給他對方。「他再望一望我問,陳彼得,為何你姓陳?那我答他:我父親姓陳那就姓陳囉。對方問:你父親有回鄉證嗎?我不知道。這樣不行,回鄉證是一代傳一代,一定要父親有兒子才有。當下我知道他在玩嘢。我問如果父親沒拿,是否要阿爺先拿?我拍枱:我阿爺已經死了,現在即刻從棺材彈起身問你拎!」

「我係香港人,為何我連回鄉證也領不到?」中國是你的鄉嗎?「叫慣了。」

「我係香港人,為何我連回鄉證也領不到?」中國是你的鄉嗎?「叫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