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oftopper.下】從高空回到地平線上的生活:香港就像監獄
T和C,當初上天台,僅僅是因為想避過地面人群,找個位置坐坐。後來他們開始在不過一呎闊的邊緣踩板、倒立,或整個爬出外。那時心跳升得最快,整個人意識變得緊繃又純粹,頭腦只餘一片空白。他們叫自己作Roof-toppers (天台危攝者)。就是快要死去,才感覺到自己,C說。
但是,離開天台,搭𨋢落到地面世界——那是一個感覺不到自身存在的世界。
攝影:曾梓洋
影片:葉家豪
地平線上踏浪的Skaters
即使在地面,他們也是不甘安份的人。 Steven 和T是中學同學。當時他們已愛搞事。一班男生百無聊賴,由最高一層樓開始,逐間逐間課室入去,把風扇掣一手㩒爛。「風扇掣好脆㗎,好易爛。」T憶起當時畫面,嘻嘻的笑。結果學校發現了也不重罰,罰每人賠錢就了事。
上集我們跟T和C上大廈天台,跟他們一樣以高空的角度看香港。
行行企企不夠過癮,後來他們發現了踩板,也因此認識了C。他們叫自己skater,skater不只關乎滑板還關乎一種文化。Skater 要放浪,要自由,要不理會世界、世界也最好不惹上他們。發掘天台前,一伙人周街踩,曾由大圍踩入大尾篤,足足踩了成晚;有時乘着保安別過臉,踩住板滑過商場,風一樣的穿過購物人群。踩板踩到深夜,就去廢墟探險,傳說全港最猛鬼的達德學校他們闖過三次;灣仔紅屋未拆時也入過,裡面有精緻牆紙,幽幽的哀愁;有次踩完板大家即興闖入鎖羅盤村,走到荒村發現滿地舊報紙、牆上掛先人照片,幾個男生窩在一起在地上睡過了一晚。
他們把自己的生命綑成一束火把,熊熊的燃燒,灰燼如雨灑下。 T說, 因為香港太悶太無趣,像一個監獄。
攝影少年T:「攝影就是要提高生命轉速。」
T中五畢業後,他打過幾份工。 他做過場地製作人員,有時趕得幾天幾夜就睡在搭建會場裡;其後做過設計師, 工時長人工低, 坐得太久所以他得了坐骨神經痛。後來在Steven介紹下,他也接電影道具工作來做。無戲開就放假,有戲開就可連踩廿日,每日返廿小時不休息。「電影可搵多啲錢,時間又自由,可以做到自己想做嘅嘢。」T一張孩子臉,好像很多事都無所謂,沒顧慮。
但其實愛恨分明。他不喜歡香港,這裏越來越保守,落後,沒甚麼多就是老屎忽多。 他早前去東歐出差,踩住板周街去無人理,踩十分鐘就到河邊吹吹風。若是香港人,你在他身旁踩板他會尖叫,有人更會急call保安。世界很大,他卻迫不得已在一個不得舒展身體的城市落腳。有次T在天台,望望樓下的霓虹紫光,蠕蟲一樣的車龍,說,我諗有時現實係咁,先迫到我哋上嚟。
於是放假時T就費光力氣去玩。他上天台時會琢磨可做甚麼動作,在外牆上倒掛,或在邊緣玩個滑板花式?其實也沒想太多,讓他衝出去做的原因就是想得太久。去年,他和Steven兩人走上文化中心天台,從那標誌性的一雙翼的頂端,踩板滑下來,也沒想太多。「好正,細個時已好想咁做呀。」T說。 此後媒體有過一輪報道,網民因此嘩然。你當時可以成名呀。我說。T卻聳聳肩說,我真的沒有想過。他只為了挑戰自己,衝破一個極限再追求另一道極限。那個世界是純粹、澄明的,無雜念的。
但T的生活不只得刺激。 T喜歡攝影,特別喜歡街拍。悶時他看着街上的人,拍躲在黑影的流浪貓,又拍下衝紅燈的路人快要被轉彎巴士壓倒的一刻。有時他覺得街上其實好多人為了生活,過得比他們更危險。他也想過當個旅遊攝影師,四處流浪,拍攝X Game極限運動。但一想到上班須交功課,為了份job不是為自己,他還是搖搖頭。
他對我說,最近在讀一個日本攝影師的書。「他說,攝影就是要提高生命轉速。」T說。最近他在IG 認識了些人,在他那板仔和天台圈子以外的「正經人」,原來不同人也有不同提高生命轉速的方式。他像個站在世界的尖角,回頭看站在陸地上各種臉孔的人,很好奇。
T有時對我的工作很好奇。你遇過甚麼奇怪的人?下次再採訪奇怪人,可帶上我嗎?我說有點難,因為你已是我採訪過最奇怪的人。他嘻嘻的笑說,點會呢。
瘋狂、內向,機械人般的鄰家男孩 矛盾的少年C
T和Steven 說過, C是三人之中最癲的一個。一起上天台那天,他在高樓邊緣若無其事的行走,望也不望腳下踩在何處,看來麻木無感,無懼得幾乎不似一個人,像機器。但落到地面,他卻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內向謙遜,像鄰家男孩。
他中學時是乖學生,家人管教嚴,最好的科目是體育和中文。 中學畢業後他讀設計,有個非典型阿sir說,啲中學老師傻㗎,人生跟咁多規矩就唔會做到新嘅嘢。 C記住了。「但可能我用錯地方。」他笑說。
我不算是一個怕悶的人,C說。不過,每星期要找兩三晚刺激一下神經,其餘時間他可承受沉悶。他畢業後做珠寶批發,跟着老闆四圍去湊客,人家對他都好客氣,當他是兒子一般。工作正經八百,他都抵受得住。
但後來他辭職,去澳洲工作假期兩年。T討厭香港的死板、規條,C也討厭,不過留有餘地。在澳洲他有個同齡的鬼仔朋友,18歲開始打工,已有車有樓。 C想,點解大家都係人,你可以過得好我咁多? 但是澳洲其實幾悶。他又不喜歡到酒吧劈酒。加上家人都在這裡,他甚至留戀香港。「冇得咁計,你屋企又喺度,出世又喺度。」他說。
C好顧家。家人知道他玩天台,母親起初當然反對,但後來都只是說:「小心啲啦。」她清楚知道自己肚裡的孩子,本性如此。但母親生日,他跟哥哥們會夾錢請她去避風塘吃海鮮;母親之前瞞他做手術,他也因此好生氣。他笑說,或許他賺不了大錢,但卻是個孝順好兒子。「啲人都話我性格偏柔。」C說。母親也讚他把家務料理妥當。他從澳洲工作假期回來後,也想過或許可做照顧人的工作?帶小朋友去課外活動,仲可以摵佢哋塊面?不過好似冇乜前途,他後來又說。
最近C發現了,名氣也可以是錢。 C的IG有超過5000 Followers。 人不算多,懶得經營——玩IG是一門藝術,相片要吸睛,要舖排。C那段在大廈外牆玩滑板的短片,被一個外國視頻網站買起了,至今每個月仍有數百美元嘩啦啦的流入他戶口。原來賺錢可這麼容易。在香港Rooftopping圈子裡,品牌贊助是正常事。上天台時穿某牌子的鞋、戴上手錶,加個Hashtag,輕輕鬆鬆有錢收或product 送。「咁樣就冇咁chill。」T說。但說不想出名,後來再問,還是想出名。其實有誰不想? 當是Bonus 吧。C說。 他也在想,或許拍這種讓人手心出汗的片也能搵到食。
許多人在他的天台短片底下罵他,說他妄顧危險,跌下來的話還可能砸死人。他卻更相信命運,人仍活着是命,出街被車撞死也是命。他記得以前跟家人到西藏看天葬,他大叫大笑,結果病了許久。他相信報應。若諸神降下懲罰,你不得不死,苦不得不受。若上天也原諒他在天台上的喪狂高危行為,他就在地面做一個親和的人。在街上,我們見到他停下來,幫一個不懂路的婆婆查Google Map。他也說,有晚吃飯聽到隔離檯食客需要紙巾,就為他遞上一張。
空想的將來
很少談將來。談的時候好像不過流於空想,無意義。他們的世界就是當下。但他們其實也想成家立室,結婚生子。 但怎麼結?今天樓市比他們更癲狂,怎買樓?生活穩定下來又如何再喪玩?Steven 對T說,若果真的生孩子,到時上天台,不如我孭你個仔,你孭我個仔。
對於天台,他們就比較熱切,敢於想像。比如說學跳傘,那站在天台邊緣就可放開雙手向下跳,擁抱鬧市熱得上升的空氣,降落在人群之中。他們越談就越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