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考十優狀元棄金融轉做藝術治療走過低谷 一筆畫圓喻人生勿設限

撰文:洪芷菁 吳美松 譚皚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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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認為狀元等於「人生勝利組」,大學畢業後便當上醫生、律師,平步青雲。2003年會考十優狀元鄺文傑,當年都頂着狀元光環,拔尖考入中大「神科」計量金融系,但他大學畢業後的遭遇竟是一波三折,包括遇上金融海嘯,尖子求職也困難重重,幾經轉折,終於加入夢寐以求的大行,始發現志不在此,毅然中途轉換跑道,甚至面對生死關頭......

鄺文傑經歷了跌宕起伏的人生,從會考那時的中學生,轉眼21年後,尋回初心,當上表達藝術治療師,助人改善精神健康更感意義,卻與當年取得10A時想像的風光前路、搵錢大計,大相逕庭。如今他淡然道破10A只是一個「身份」,並不代別人生的一切,笑說:「我最近見返啲好耐冇見嘅同學,佢哋發展得仲好、仲開心!」

2003年會考10優狀元鄺文傑,早前在社交平台上載成績單,回顧狀元之路上的重重難關,一時掀起網民熱烈迴響。(夏家朗攝)

一盞白燈下,鄺文傑拿着畫筆,攪拌着加了水的抹茶粉,在小木茶几前盤腿而坐。他在紙杯的邊緣輕輕刮走筆毛多餘的水份,在鏡片紙上提筆作畫,一氣呵成地畫了一個圓,筆觸由重而輕,濃而淡,最後在圓的中心寫了一個「自」字。整幅畫構圖簡潔,寥寥數筆,卻道出了鄺文傑跌宕起伏、充滿戲劇性的人生,以及其處世態度。

一盞白燈下,鄺文傑拿著畫筆,攪拌著兌了水的抹茶粉,在小木茶几前盤腿而坐,在鏡片紙上提筆作畫。(夏家朗攝)

父母離異由祖父母照顧 公屋仔自律讀書成10A狀元

很多人對狀元的身世背景感興趣,最主要是很想知道,到底狀元是如何煉成的?鄺文傑的狀元之路,不算平坦。他生於基層家庭,家住公屋,其父親長期在內地工作,母親亦需要上班,自幼便由住在屯門友愛邨的爺爺和嫲嫲照顧。升上中學後,他才搬去與母親同住,日常生活靠自理,訓練更加獨立的個性。雖然當時父母已離異,他未有因家庭狀況的改變而受影響,堅持努力讀書。

2003年港人處於「沙士」疫症陰霾,社會氣氛一片低沉,自言中學時期成績從不入三甲的鄺文傑,仍能自發溫習,自律地參與校內及校外補課、操練歷屆試題,在學習休假期間,嚴格執行自訂的學習時間表,結果當年中學會考取得十優成績。

早於今年3月,他在facebook專頁「90年代回憶 (新版)」上載其10A會考證書,並回顧大學畢業後,如何跨過金融海嘯及癌魔等人生難關,一時掀起網民熱烈迴響。

訪問當天下午,鄺文傑背着一把結他及一個裝滿各式小樂器、畫具的黃色布袋,來到位於屯門順德聯誼總會梁銶琚中學的母校門前。他穿着五分袖的白襯衫,套上一件淺藍色背心,再搭配灰色西褲、白襪黑皮鞋,洋溢着學院派的氣息。

坐在校門前的一排花槽石壆上,身後的籃球場不時傳來少年們打籃球的聲音,鄺文傑自認運動能力則為遜色。除了讀書,音樂是他校園生活的另一個重心。他當年加入了中樂團,練習二胡、高胡及板胡等樂器,所以有老師提議他放棄讀第九及第十科以專注訓練,然而讀書與樂團練習,他都能同時兼顧。

對天文、音樂感興趣 狀元光環反成選科限制

距離會考放榜已是21年前,鄺文傑已對當天情景有點模糊,但記得有記者詢問他將來大學想讀什麼科目,他笑言當時根本沒預料會考取10A,腦海一片空白,當刻脫口而出回答天文及音樂。

我諗最大嘅動力就真係興趣,但最大嘅阻力係,究竟係唔係搵到食?或者其實好多聲音就話畀你知,你揀呢兩科得唔得嘅,或者你諗住係出到嚟做乜嘅?
2003年會考狀元鄺文傑

鄺文傑在中學選修了經濟、會計及電腦,由於本身涉獵理科、商科,亦考慮到日後的事業發展,故最終選擇中文大學「神科」計量金融學。

回望過去,10A狀元的光環本應使人生有許多的選擇,不過他反指這是一個限制,「基本上你揀乜科都應該係會收嘅,當然你都要interview(面試),但係呢個正正係一個限制,你好似如果唔揀返一啲大家覺得理所當然你應該揀嘅科,好似對唔住人,明明你可以讀law(法律)或者讀醫,點解你唔讀啊?」

大學畢業後,狀元的前程本應是一條康莊大道,豈料遇上2008年金融海嘯。(夏家朗攝)

畢業即遇金融海嘯 尖子求職困難重重

大學畢業後,狀元的前程本應是一條康莊大道,豈料遇上2008年金融海嘯,很多公司凍結招聘,鄺文傑形容是對人生的一次較大衝擊。他輾轉於不同公司,先在一間金融機構負責與所學投資無關的協會事務,然後轉至一間小型資產管理公司做資產投資分析,後來公司倒閉後,終能投身於所有尖子都夢寐以求的國際金融大行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

可是,當鄺文傑做得稱心如意時,有一天,上司讚賞他的分析為公司大賺一筆,反讓他對這份工作的意義和人生前路感到迷惘,「嗰一刻,其實我自己一啲開心嘅感覺都冇,我反而就係諗,其實我做咗啲乜嘢呢?」他認為公司不論賺蝕,更多歸因於經濟環境的好壞,故無法從自己的分析工作中獲得滿足、甚至缺乏安全感。

回首當年,「一畢業就遇金融海嘯」,彷彿上天在與自己作對,鄺文傑現在則認為:「都係一個契機畀自己反思,究竟自己真正鍾意啲乜呢?其實如果你真係鍾意嗰樣嘢,當然你都唔會話咁容易放棄。」轉行的意念如種子般深埋土壤,直到他修讀了港大的表達藝術治療碩士課程,才萌芽生長。

因為身歷挫折,作為治療師的他,更能理解服務對象在人生中面臨的不易。(夏家朗攝)

助人改善精神健康更具意義

鄺文傑表示,大學時期到澳洲作交流生時,勾起了對心理學的興趣。投身社會後,他在業餘時間參與音樂及戲劇表演,並結識了一位社工朋友,得知香港大學提供表達藝術治療的碩士課程,嘗試報讀三年的兼讀制課程。經過第二年實習,他發現幫助別人改善精神及心理健康的工作更具意義,於是鼓起勇氣離開金融行業,在2016年成為一位表達藝術治療師,毅然在中途轉換跑道。

會否後悔大學選科沒有選擇心理學,鄺文傑稱興趣是隨時間推移慢慢提升的,亦無悔投身於金融業,「之前人生嘅閱歷我覺得都係緊要,如果冇咗嗰啲部份,可能我都未必做到一個治療師。」因為曾經歷挫折,作為治療師的他,更能理解服務對象在人生中面臨的不容易之事。

兒時曾立志當輕鐵車長「周圍去」、當教師春風化雨

常有人問,如果轉換跑道,是否代表放棄以前的選擇?鄺文傑認為不應限制自己的可能性,「因為始終人生咁長,有陣時可能你去到某個年紀,你先發現原來自己可以做一啲嘢,同埋有陣時就正正去到嗰個年紀、階段,你可能有啲新目標會想追尋。」他直言10A對其人生與事業來說,基本上已再沒有什麼關聯,也許只是一個「身份」,有不少學校或機構會邀請他以10A狀元身份出席講座,分享自身經歷。

鄺文傑由金融業轉投藝術治療,原來早在幾歲時,他還曾有過當一名輕鐵車長的志願。爺爺除了陪伴他上學,為他送飯,亦會帶他乘搭輕鐵「周圍去」,雖然局限於屯門或元朗區,但對於兒時的他而言,「可以睇到呢個世界一啲平時去唔到嘅地方。」長大了一點,他的志願又變了老師,希望春風化雨。隨着不同年紀,他的目標又不停轉變。

人生另一場「海嘯」 患末期癌需做骨髓移植

當真正尋回初心,找到理想職業後,鄺文傑的人生卻再次迎來另一場更大的「海嘯」,確診淋巴癌第四期。他在感受死亡臨近的恐懼中,停下一切工作,入院接受共四輪化療,每一輪需留院十多天,並出現嘔吐等副作用。完成兩輪後,縱然腫瘤已然消失,他還是聽從醫生建議,再進行骨髓移植以減低復發機率。

他清楚記得,那是在2021年4月,做骨髓移植比化療更為辛苦。他需要插喉抽走腹水,導致喉嚨損傷。由於躺臥時,口水會流進喉嚨,疼痛得令他難以入眠,故睡覺也只能坐着。除了身體的痛,躺在謝絕探訪的隔離病房,孤獨與似乎遙遙無期的出院日子,都成為鄺文傑心靈沉重的負擔,他流過淚,想過放棄。

鄺文傑於2020年曾患上淋巴癌第四期,慶幸現已康復,走過人生另一場「海嘯」。(受訪者提供)

住院五十多天後出院,鄺文傑在康復期間,又正值新冠疫情,除了點對點由家中前往醫院,基本上其餘時間都留在家中休養。慶幸的是,本身作為藝術治療師的他,也有一位音樂治療師,透過線上陪伴及支持着他。這段患癌經歷,讓他再次感到人生無常及要活在當下,例如珍惜與親友見面,或者旅行。

你都唔知道自己仲有幾多時間,可以去到你想去嘅地方,做你想做嘅嘢,珍惜呢啲機會,係我宜家會比以前更加明白,唔好成日都話『等啦、遲啲先啦』。
2003年會考狀元鄺文傑
隨着身體漸漸康復,有住市區的朋友特意相約他,在屯門工業區一間咖啡店敘舊。(夏家朗攝)

咖啡店成敘舊療傷地 老闆提供場地辦工作坊

隨着身體漸漸康復,有住市區的朋友特意相約他在屯門工業區一間咖啡店敘舊。「好似禪修,可能係一個深山,或者去一個好遠嘅一個離島,自己可以喺度療傷,當然唔係得一個人,有時有啲人會陪吓你。」鄺文傑這樣形容那間咖啡店,那是他康復後第一個與朋友見面的地方,別具意義。

訪問到傍晚時份,鄺文傑由友愛邨步行約20分鐘,來到這間咖啡店。兩年前,他便成為咖啡店的常客,由於康復初期不能飲用刺激性飲品,老闆注意到他從不點咖啡,知悉緣由後,特意為他調配濃度低的咖啡;直到他完全康復後,又提供場地予他舉辦表達藝術治療工作坊,成為支持他、見證其變化的朋友。

作為表達藝術治療師,鄺文傑接觸過不少中學生,留意到他們經常會面對學業壓力、人際關係及情緒問題等。他認為學生很需要有一個空間抒發情緒、表達自我、做回自己,然後探索未來可行的方向,發掘人生中更多的可能性,「到最後,其實無論咩人或者咩年紀,都唔好忘記自己永遠都可以有一個新嘅可能性。」

鄺文傑稱,很喜歡海浪鼓,因聲似海浪,讓他憶起許多往事。(夏家朗攝)

鍾情海浪鼓:大海可以包容住所有情緒

在咖啡店,鄺文傑從布袋中拿出各式小樂器,有頌缽、印尼甘美蘭木琴、天然堅果手搖鈴等,還有一件內裡放着許多小圓珠的海浪鼓。他雙手拿着鼓,用難以察覺的角度,向不同方向傾斜,發出細膩、和緩的沙沙聲,彷彿海浪由遠而近、溫柔地觸及聽者腳下,一切情緒隨着浪聲漸微而平息。

鄺文傑稱,很喜歡海浪鼓,因聲音似海浪,讓他憶起許多往事。小時候,他與爺爺嫲嫲住在友愛邨,每當一個人的時候,他總會坐在騎樓,望向尚未被填成陸地的大海;患癌期間,他在瑪麗醫院的病房亦面向大海,「咁啱有一邊就係對住海,雖然只係喺兩棟大廈中間有一個罅隙,但係唔知點解我就係覺得好開心。」大海是他從小逐漸建立安全感的媒介,「可以包容住所有嘅情緒」,給予他力量與舒適。

以抹茶顏料作畫 一筆畫圓喻人生不要設限

在咖啡店的一盞白燈下,鄺文傑拿著沾了抹茶顏料的畫筆,完成了兩幅畫作。記者詢問他畫作的含義,他形容,第一幅畫有兩個茶杯並排於一條直線上,意即有人陪伴自己。第二幅畫,是一筆過畫出的圓形(圓相;Ensō),「人生就好似你冇得返轉頭,一筆過,其實你嘅人生可能中間都未必會咁順。」他又在圓中寫下「自」字,意即不要為自己的人生設太多框架,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活得自在。他直言,每一個人都可以活出他的人生,會有一些很獨特的故事。

他續稱,最近曾到訪澳洲與一些很久沒見面的舊同學和朋友相見,那些當然並非「狀元界」的人,他形容那些朋友中,有人從事旅遊業、攝影或櫥窗設計,甚至有人已是餐廳東主,每人都有着不同的發展,卻活得相當開心。

其實我見到佢哋嘅發展仲好過我,係已經同以前讀啲咩冇乜關係,最重要係佢哋搵到自己想做嘅事之餘,仲見到佢哋生活得好開心,我自己都希望可以過啲咁嘅生活,但我暫時未做到。
2003年會考狀元鄺文傑

最後,鄺文傑對DSE學生說,如果早已明確知道自己的目標,他十分欣賞這些同學,但就算未有目標和選擇,也不用擔心,這只是一個人生過程,DSE考試和現在的成績不代表一切,「其實過咗中六DSE之後,每個人都係一條好漢,人生係可以有好多選擇,最重要找到合適自己嘅前路」。他衷心希望應屆考生,無論成績怎樣也好,將來都可以隨時轉換跑道,不要因為一次放榜成績而氣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