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察覺的陰影】被父性侵 長大後混亂迷失:男仔想要就迎合他

撰文:余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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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自己化名阿晴,說是晴天的晴,說這句時臉比較有神氣。第一眼見到的阿晴,眼睛揉到通紅,一張像哭過的臉,但那不是新哭,像在許多不同年份和思緒裡哭過許多次。回到六歲至十二歲的黑洞,一次又一次,她三十五歲的臉是被那段記憶風蝕過。

流不出眼淚的父親葬禮

阿晴說她來自破碎家庭,但後來說,她並沒有家,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寧願自己是孤兒,甚至寧願從來沒有出世過。

她說父母的婚姻是一場交易,阿爸五十幾歲返大陸娶阿媽,老夫少妻式的中港婚姻很短暫,阿晴出世沒幾年後兩人就離婚。阿媽無了,眼前的阿爸在街市做豬肉佬,他很老,也沒朋友,於她像個陌生人,是既陌生卻有著血脈相連那種親近。六歲那年,阿晴被接去和阿爸同住,上下格床睡同一間房。

自此,六歲她的夢魘開始,這個叫阿爸的男人會在夜裡搞她。

那天開始,無論天冷天熱,阿晴習慣抱住個咕臣,再由頭到腳蓋一張被子才能入睡,半夜也容易被微小的聲音驚醒。

「我只是小孩,什麼也不懂,阿爸叫我不要告訴別人,所以我沒有講,就算我覺得很不舒服。」

阿晴記憶裡,很少細節很少暴烈的畫面,更多是情緒。即使過了二十多年,直到現在一刻,她不敢仔細回憶當時發生(被性侵)的情景,那些睡在上格床,膽戰心驚的夜,阿爸所做的事都被放入了記憶的禁區。阿晴與阿爸的關係從沒有好過,即使他們是對方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23歲那年她大學剛畢業,阿爸患癌死去,她連哭也很少。「他死後設了靈堂,阿嬸當著我的面說一句,她真的想阿爸死,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

童年性侵的傷口在小孩的身體,長大後在成人的身體裡仍未消失。(vcg)

阿晴自小二開始被親生父親性侵,直到中一那年被揭發才停止。

「件事揭發後,他沒有再做,直到他變成七、八十歲的老人,沒有能力再侵犯我,而我長大成人,已夠力氣反抗他,我卻從未覺得安全過。」他去世後,阿晴真正地感受一種解脫,確定那件事不會再發生。

直到阿爸死去,她仍沒辦法原諒他。

你阿爸同你玩啫......再次受傷害

「阿爸侵犯我時,我會想,為什麼沒有阿媽在身邊?」小學生的阿晴平時返主日學,身邊沒有人幫她就祈禱求上帝幫忙,她最常祈求「有沒有人幫我,我不想再發生此事。」祈禱持續六年,但神沉默,她也徹底沮喪。

「所以我現在無法相信世上有神。」阿晴說。

中一那年,阿晴開始談戀愛,她第一次把這事和最熟的朋友和男友講起,但最信任的人都像她,十幾歲人仔什麼也做不了,後來她轉向親戚求助。「我好記得,當時阿嬸當著我面向阿叔講,你屋企出咗個色狼!阿叔接著說一句,你阿爸同你玩啫......他們這樣處理,是再一次傷害,我當時想,你們都不是幫我,點解你們咁樣講嘢?第二天阿嬸叫我即刻回家,我剛從火坑走出來,你又再把我扔回火坑,為什麼可以這樣處理?此後,他們完全沒有提起這件事。」

二度傷害:
倖存者在揭露秘密與尋求協助時,遭受到外來的壓力、白眼、誤解、扭曲、不友善和不恰當的回應,令他們無法真實地表達自己和得到適切的幫忙,甚或增加另一層的心理傷害。

阿晴說事件的影響即使沒有用語言表達,它也會換成其他方式表達,如身體、情緒和別人的關係。(iStock)

我的痛有九級 

兩年前阿晴因為有自殺念頭向防止青年自殺協會求助,後來被轉介去處理童年性侵創傷的「曉暉計劃」。23歲那年阿晴以為父親死後,件事終於告一段落,不知道性侵附帶了一堆混亂迷失在她的人生裡頭。

「性侵受害人多覺得,比人搞了就是低價值和不完整,他們會找些原因,指責是自己做錯,解釋如果自己做好一點,結果可能不一樣。」曉暉計劃社工何豔芬也告訴記者,童年性侵與一般的傷害不同,特別在心理層面,表面上你看不見顯性的創傷,受害者習慣壓抑,令自己表面上與一般人無異,甚至非意識地以「身心抽離」去保護自己,令情緒、自我觀念、人際關係及性觀念等出現扭曲和混亂。

「如果太驚太恐怖,人就無法生存,所以會將自己和那種恐懼分離。」何豔芬甚至見過一些個案,有女仔說被父親性侵時,感覺自己飄上天花板,像目睹另一個人代替她被性侵,而受傷那個並不是自己。

阿晴說從沒有想過要處理它,也不察覺性侵這件事的陰影,特別與異性的相處失控,她拍過九次拖,離過一次婚。「我不懂和親密的人相處,也不懂定立界線。」阿晴理性分析,但情緒總跟不上理性。「覺得自己在性方面比較開放,識了一頭半個月,男仔想要,我就迎合他,做了。明明自己未準備好,我明明想建立較強的關係、互相了解才發展肉體的關係。但身體不聽話。」每次一發生性關係,阿晴要求男朋友愛自己多好多好多,但感情不過幾星期。過去好多段關係以吵架終結,關係也在一兩年內結束。

「 這件事傷害的力度有九級,一世也不可以磨滅,它變成一段好難受的經歷,繼續和我生活下去。」阿晴說。(vcg)

別人說,家庭是最後防線,我的防線斷了好久,當時朋友這個防線也失去,再加上感情創傷,我真的支持不住。」她上一次自殺是因為和前男友鬧翻。她要在最近兩年,才知道被父親性侵和往後人生走向之間糾纏的關係。

「傷害的力度有九級,因為那人是我阿爸。一世也不能磨滅,只能隨時間丟淡。」阿爸在生前,阿晴很嬲他和對他失望,卻未至於憎恨,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以九級力度傷害了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我知道我可以報警,但我沒有做,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報警拉了他,我的感覺也不好受。」

阿晴從前沒有辦法一個人在阿爸的死忌時去拜祀,因為有他在的地方,她不想踏足,或者要找個人陪她,她才敢去。

「最近終於可以自己一個去拜祭他。」阿爸葬在將軍澳墳場,他的墳對住大海。她習慣留一陣,望住個海,放空自己,走時說一句,下年再來探你。「這是一個過程,我可以面對這個人,即使他不再生存在這世界。」阿晴說。

家庭內的兒童性侵比起其他性侵有更大的隱蔽性。(iStock)

「曉暉計劃」社工何豔芬告訴記者,家庭內的兒童性侵比起其他性侵有更大的隱蔽性,較難被處理,不少個案取證困難,它關乎各種程度的身體接觸及非身體接觸。普遍歷時長,以年計算,見過長達五、六年,由小學開始被性侵,長大一點才知道不妥,那時才第一次反抗。

被侵犯卻有強烈罪疚感

「困在『家庭完整』、『家醜不出外傳』的觀念之下,性侵問題常被其他家庭成員掩藏,當無事發生;另一種是家庭本身破碎,沒有人為小朋友的成長或安全著想。加上家庭關係的網結下,小朋友易混淆,初接觸不知道是什麼,以為玩,分不到那種感覺,後來即使知道不對,不懂拒絕,又不知如何告訴其他人。」何豔芬見過一類個案,也體現家庭內性侵的複雜性——女兒理解不了爸爸的行為,結果抽離感受,誤認為性侵犯是爸爸疼惜自己的表現。

「母親看待這件事好重要,視乎她有幾想保護女兒。有的母親可能覺得摸吓沒什麼,有的寧可信任丈夫,不相信他性侵女兒。」性教育教你被人侵犯,要識得講唔好,話畀你信任的人聽。何豔芬卻見過不少個案,即使受害者出了聲,家人也傾向息事寧人,說一句「過去就算,他不會再做」,未必處理件事,令受害者受「二度傷害」;也有受害者在報警後有著強烈的罪疚感,覺得自己拆散頭家。

來她機構處理童年性侵的求助者中,八成由熟悉的人性侵,當中三成被家人如父母、繼父母、兄弟姐妹性侵,而兩成被親戚性侵,其餘則為鄰居、老師或朋友等。

曉暉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