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世越號後遺症湧現 潛水員下身麻痺、失禁、每晚哭到睡不着

撰文: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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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韓國世越號沉沒,船上476人中,304人罹難,當中大部分是準備升大學,在畢業旅行途中的高中生。參與這次大規模的拯救工作的潛水員,即使回到岸上,仍然不時在夢中回到沉船內,見到那些孩子們,自責未能帶他們離開⋯⋯
一位學者找來當日參與救援的潛水員、生還者、義警、政府官員及醫師等搜集資料,將他們的經歷撰寫小說《謊言:韓國世越號沉船事件潛水員的告白》,還原災難真相。引述讀者一句評論:「雖然是在讀小說,但每一字每一句,我都相信是在描寫真實。」

2014年南韓世越號事件,直至今年5月打撈起船隻。(視覺中國)

小說這一章談到潛水員經歷過85天救援工作後的情況。 

4月21日,即沉船後5天,他們才被派遣去深潛打撈。直至7月10日,政府突然叫停他們的工作。他們上岸後,並沒有受到嘉許、或與家人重聚,而是送到醫院集體治療。他們的身體出現無法想像的後遺症:有些人下半身失去知覺,無法自行大小便,而部份更出現極度的心理創傷更導致幻聽和幻覺。

他們不時回想起在海底下,未能找回更多遇難者的屍體感到極度遺憾,一直未能釋懷。

(視覺中國)

以下內容節錄自《謊言:韓國世越號沉船事件潛水員的告白》,來自一名參與救援的潛水員:

您知道從孟骨水道駁船撤離的潛水員去了哪裡嗎?您一定認為船靠岸後,大家就去見了家人、朋友,回到各自的家鄉,和想念的人一起歡樂相聚了吧。

都錯了。廢寢忘食的往返於孟骨水道和沉船的潛水員,沒有一個回歸到正常生活,因為大家都得了減壓症。雖然大家總是把「總有一天」、「搞不好」這種擔憂掛在嘴上,其實都很害怕那個詛咒真的會滲透進自己體內。

潛水時若沒有完全排除體外的氮氣、形成氣泡,會妨礙血液流動,慢慢演變成骨壞死,還經常會出現肌肉撕裂或韌帶拉傷的症狀,有些人下半身失去知覺,無法自行大小便,而極度的心理創傷更導致幻聽和幻覺。

南韓世越號事件中,潛水員羅梗水表示,抵達孟骨水道參與救援時,已經是沉船後21日,已經過了營救的黃金時間,心中只想找回遇難者的屍體。(視覺中國)
在駁船上,儘管大家都下了即使得減壓症也要找到失蹤者的決心,但真的被送進醫院後,每個人都開始害怕。

  對潛水員來說 沒有比減壓症更可怕的

眼下民間潛水員迫切需要的是治療,不是一般的治療,而是必須在擁有治療減壓症設備和潛水醫學專家的醫院接受住院治療。如果錯過治療時機,最嚴重可能出現全身麻痺或血管堵塞,造成猝死。於是,我們被集體送進位於慶尚南道泗川、擁有高壓氧氣治療中心的D醫院。

對於與大海為伴、熱愛下水的人來說,沒有比得減壓症更可怕的,特別是商業潛水員,若病情惡化、再也無法潛水,連生計也會沒有著落。

在駁船上,儘管大家都下了即使得減壓症也要找到失蹤者的決心,但真的被送進醫院後,每個人都開始害怕。換上病人服一躺在床上,身體就彷彿開始叛亂,全身上下開始痛起來,頭痛、關節痛、肌肉痛、牙齒痛……只能根據各部位的痛症先開止痛劑,有的潛水員走路一瘸一拐,有的潛水員手不停發抖,有的潛水員拄著柺杖,還有的潛水員坐在輪椅上,我們拉著彼此的手,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著不切實際的話互相安慰著。

「吸幾天氧就會好起來,不必擔心。」
「沒錯,上次我認識的潛水員可是抬著進減壓艙,自己跳著出來的。」
「要是真的需要做手術,聽說這家醫院的醫生都是神醫,肩關節、股關節還是膝關節出問題,趁這次機會都換成人工關節,也不錯嘛!」
「我們都會好起來的!」
「當然,一定會啊。」
「可別忘了,我們說好要一起去太平洋那邊潛水呢!」

南韓世越號事件中, 潛水員每天要進入減壓艙吸高純度氧氣三個半小時。(視覺中國)

  坐在減壓艙 那些不願想起的細節闖入心房

我們彼此鼓勵,但大家都預想到往後治療的艱辛,畢竟遠超過潛水教育標準的潛水工作量已經持續了三個多月,大家心知肚明。

在所有潛水員當中,我最先接受了手術。一直處在危險狀態硬撐過來的頸部,最終還是出了問題,我切除了壓到神經的椎間軟骨,在六號和七號頸椎處打了固定鋼釘。潛水員們跟我開玩笑,說我以後搭飛機過安檢時,金屬探測器都會發出警報聲。

我們按照減壓艙操作人員的指示,每天進入減壓艙吸高純度氧氣三個半小時。吸氧並不是一次完成,而是每隔25分鐘、再吸取5分鐘的一般空氣,藉此排放氧氣的毒性。整個過程簡直像是在懲罰我們在駁船上逞強工作,無聊透頂。

穿上病人服、戴上氧氣罩坐在那裡,像是進到禪房參禪,心裡感到很平靜,飽受痛苦的身體也覺得從裡往外、一點點的好轉了。在減壓艙時即便睏意來襲也絕不能睡著,坐在對面的潛水員揉了揉眼睛、甩了甩頭,我像照鏡子一樣也跟著他做。平靜並不是一直都有,

坐在那裡,雜念會像爬牆虎(註:多年生落葉藤本植物,可做為裝飾植物栽植於建築外牆,既美觀又降溫。常見於朝鮮半島、日本及中國華北、東北地區。)一樣攀上心頭。奇怪的是,比起快樂、開心、暢快的事,那些不願想起的細節反而更容易闖入心房。潛水員們皺起了眉頭。

南韓世越號事件中,潛水員在減壓艙中,腦海會浮現起事發當日的情況。(視覺中國)

  身處沉船的幻覺

在這種情況下,偶爾會發生騷亂,引發第一場騷亂的人是曹治璧潛水員。曹潛水員沒有得骨壞死,肌肉和韌帶也正常,看起來健康得彷彿馬上就可以出院。我們一起進入減壓艙的第三天,大概過了10分鐘,坐在對面的他突然抱住頭、癱坐在地上。我立刻上前想摘下他的氧氣罩,沒想到曹潛水員來了一記上勾拳擊中我的下巴,接著一下子趴在地上大叫。

「都塌了!」

他出現了幻覺,把減壓艙誤以為是九十度度傾斜的沉船客艙,把眼前經過的人看成失蹤者的遺體,甚至把潛水員的聊天聲當作客艙坍塌的轟鳴聲。

幸好我的下巴沒有受傷,曹潛水員直到現在還在為那次的上勾拳事件感到抱歉,但這不是他的錯。雖然輕重程度不一,但潛水員都有身處沉船內的幻覺,每當那種感覺來襲,每個人都會轉頭死死盯著坐在對面或旁邊潛水員的眼睛,確認到他眼睛裡映照出穿著病人服的自己,才能安下心來。

南韓世越號事件中,潛水員治療期間,生理時鐘停留在救援期間的作息時間,晚上睡兩、三小時再醒來。(視覺中國)

(中略)

  睡兩、三小時就會驚醒

太陽下山、夜幕降臨的時刻,我就特別想念柳潛水員。(編按:柳昌大後來被控「業務過失致死」,控罪指他在指揮救援期間,導致另一名潛水員死亡。)白天要進減壓艙,還能在走廊散步,偶爾見見來探病的人。可一到晚上,突然變得沒事可做,視力也變得不行了,夜深時很難看電視或看書,更何況也會影響到同病房裡其他對聲音和光線敏感的人。

問題來自於睡眠障礙,就算很早就睡了,兩、三個小時後就會猛地從床上驚醒。因為配合停潮期、不分白天黑夜準備潛水的模式,已經讓身體和大腦養成習慣,在停潮期與停潮期之間只能睡六個小時,習慣已經無法一次改過來。

與其躺著睡不著覺,還不如和大家一起聊天,駁船上寡言少語的潛水員一換上病人服後還真是暢談呢。那次的聊天,聽到很多我從未遇過的問題,也是在那次聊天中,我講了很多自己的經歷。有時提到同一件事情,彼此的記憶卻不同,在駁船上因為時間不夠,很多話題都是講到一半就不了了之,但在病房裡要是出現對立或疑惑,大家便會繞著問題、吵吵嚷嚷的表達自己的主張。

這時其他潛水員不會插嘴,更不會轉移話題,他們會在腦子裡回想,然後提出意見,但這樣的爭論並不會很快結束,我們已經離開了孟骨水道,只能依靠彼此的記憶,每當這時,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去問昌大大哥!像這樣打電話才得出結論的夜晚,不知道有過多少次。

南韓世越號沉沒事件,304罹難,只有172人獲救。(視覺中國)

  焦慮與失落沒有止息

但不打電話給柳潛水員,只靠大家思考的夜晚逐漸多了起來。那天晚上,我們最常使用的單詞是「一定」。我們不需要攤開圖面,因為已經都記在腦子裡了,每個人依照圖面推測出可能存在失蹤者的場所都不一樣。比如,我提出「一定」會有失蹤者的地點後,再說明理由。接下來曹治璧潛水員會講出幾點同意和不同意見,他說這些地方「一定」要再次進行搜索。再接下來是另一名潛水員插話,其他潛水員也紛紛開口。五個人聊天,就有五種不同情況的「一定」,有相互重疊的場所,也有獨自關注的場所。一直強調著「一定」,聊天突然就此中斷了。

雖然大家都不講,但每個人都擔心的是,如果剛剛自己提出「一定」的場所找不到失蹤者的話……我們立刻搖了搖頭,沒有找到的失蹤者一定都還在船裡,只是我們沒有找到。只要能再回到孟骨水道,到時「一定」會找到的!像這樣提到五次「一定」之後,便會感到五倍的失落,十次就會有十倍的失落,強調二十次的時候,會哭到睡不著覺。

後悔和遺憾湧上心頭。
南韓世越號事件中,潛水員的心理後遺症陸續出現,他們經常想到,只要能再回到孟骨水道,到時「一定」會找到失蹤者。像這樣提到五次、十次、二十次「一定」之後,會哭到睡不著覺。(視覺中國)

  罹難者家屬靜坐、絕食 抗議政府太遲救援

因為在醫院接受減壓症治療的我們,再也無法返回孟骨水道了,我們再也無法戴著全面罩、以水面管供的方式潛入沉在深海的船內,失去在能見度僅有20公分的地方,用手摸索尋找失蹤者的機會。想起某幾個感冒發燒、不能下水的日子,如果那時候能再多潛一次水的話,如果能把今夜提到「一定」會有失蹤者的地點再仔細搜索一次的話,說不定就能多找到一個人……這樣的想法陪著我們,一起迎來了天光。

還有一點不同的是,我們可以從電視和手機上、不受時間限制的了解到世上的消息了。潛水員們主要搜索的關鍵詞是「民間潛水員」,當然還有我們潛水進入的客輪名稱,再加上「孟骨水道」一詞,但幾乎找不到任何搜索失蹤者的新聞。即使是在孟骨水道工作期間,也很少看到與潛水員有關的新聞。

住院後沒多久,記得是7月14日前後,我看到罹難者家屬在光化門廣場靜坐,開始絕食抗議。說實話,所有人包括我都感到很意外,之前從未見過有罹難者家屬在光化門靜坐,更別說絕食了。在電視上看到絕食的新聞,於是從網路找到了光化門靜坐現場的影片,帳篷裡正在絕食中的罹難者家屬出現在畫面中。

南韓世越號事件中,罹難者家屬抗議政府救援行動太遲。(視覺中國)

  沉船之前 海警和警員做了什麼

潛水員們的意見產生了分歧,有的人覺得罹難者家屬去靜坐、甚至絕食有些過了頭;也有人認為,找出沉船原因和為何未能及時營救的真相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就算去靜坐或絕食都無妨。我沒有馬上表示看法,但很困惑,當時真的沒有營救乘客的方法嗎?

一開始就已經提過,我不是為了營救趕去,而是為了搜索。在我抵達孟骨水道的21日,已經過了營救的黃金時間,對於氣穴的期望也已經破滅。從那天起直到7月10日撤離為止,我們能做的只有找回已經往生的孩子。

但我越來越困惑的是,在我抵達孟骨水道前,在船翻覆沉沒以前,在304名乘客危在旦夕的時刻,海警和船員為了營救他們,到底採取了什麼行動?又或者可以說──根本沒有採取行動?
南韓世越號事件中,民眾自發捐助食物給等候消息的家屬。(視覺中國)

伸延觀看:

1 世越號事件紀錄片《潛水鐘》

2  獨立媒體《打破新聞》世越號慘案100日特輯「黃金救援時間內 毫無作為為的國家」 

本文節錄自 《謊言:韓國世越號沉船事件潛水員的告白》

作者:金琸桓-1968年生於慶尚南道鎮海市。首爾大學國語國文系畢業,曾任海軍士官大學國語教授、KAIST文化技術研究所副教授,現為專職作家。

作品以端莊優美的文字著稱,也是踏實築夢的「小說勞動者」,每天堅持寫30張小說原稿,沒有一天停過筆。不但如此,他也十分關注社會,以周密的資料考證加上卓越想像力,讓許多真實人物活靈活現躍然紙上,被譽為開創韓國歷史小說新局面的作家。其作品《不滅的李舜臣》、《黃真伊》曾被改編為電視劇;《烈女門秘辛》、《咖啡》、《朝鮮魔術師》則被改編為電影,跨足影視相當成功的作家。

譯者:胡椒筒 hoochootong

出版社:時報出版

《香港01》 獲出版社授權轉載,大小標題為香港01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