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深邊境垃圾山.三|官對官雲山霧繞——不能公開的空氣監測數據
由於地理空間、網絡和身份的限制,備受香港新界東北堆填區臭氣問題困擾的深圳蓮塘居民,難以直接與香港利益持份者對話,對於港深兩地政府的溝通協作更是霧裡看花。例如當地政府曾經承諾監測空氣污染情況,但從來未有對外公佈結果,《香港01》記者通過「深圳市政府信息公開申請平台」申請查閱監測數據,卻被告知內容涉密所以無法公開。有關部門工作人員則建議向香港環保署索要文件,以免他們擔責;但當《香港01》向環保署查詢,又被告知由於涉及深圳政府所以未能提供相關資料。
「港深邊境垃圾山」深度報道之三
憂監察數據引發負面輿論
根據深圳市政府邊督邊改文件,自2020年5月起,深圳相關部門陸續收到蓮塘臭氣擾民投訴;2021年8月,他們在受影響地區進行監測,及後出具在線監測報告141份、應急監測報告49份。此外,羅湖區生態局曾通過居民交流會向居民代表們表示,已經耗資上千萬元招標專業檢測團隊,前往香港堆填區進行監測。深圳政府採購公示顯示,2022年11月4日,深圳市生態環境局羅湖管理局與深圳智人環保科技有限公司簽訂「香港新界東北堆填區現場臭氣聯合監測與評估項目」合約,金額為1,732萬元人民幣,至2023年8月31日屆滿。
但無論是2021年的監測報告,還是2022年的監測項目,相關結果仍未對外公開。《香港01》記者通過「深圳市政府信息公開申請平台」申請查閱監測數據,卻被告知內容涉密所以無法公開。對方還稱,監測數據可能會被群眾炒作引發負面輿論,甚至影響國家安全、「一國兩制」:「如果公布超標的結果,群眾們就會鬧,甚至遊行示威;如果公開說不超標,群眾們就會覺得政府無用——這麼臭,你測了那麼久卻說不超標。」深圳市生態環境局羅湖分局的工作人員則透露,監測報告已發給香港環境保護署,建議尋求環保署索要文件:「如果你們從香港環保署那邊要到監測數據,那就是他們那邊負責任;但如果我們給你,我們這邊就要擔責。」其他工作人員也承認,受地理位置和處理技術的影響,只要新界東北堆填區仍在運營,臭氣就會存在,所以當前只能緩解氣味,不可能徹底消除。
他們認為,真正的出路在於香港焚化爐的建設——目前深圳政府已經成功遊說香港擴建位於屯門的第二期垃圾焚化爐,將原定容量從4000公噸擴容為6、7000公噸,再加上石鼓洲旁的第一期垃圾焚化爐具備的2000公噸廢物處理量,相信香港就能基本實現垃圾的全量焚燒,即使剩下少數建築廢物需要送往東北堆填區,料想居民也能夠接受。不過,香港的垃圾處理問題真能如其所料,「一焚解千憂」?事實上,香港的焚化爐計劃一直備受爭議,因為香港政府仍然缺乏完善的垃圾分類政策,如果把不適宜焚燒的廢物被送入焚化爐,可能會增加焚化爐故障的風險或產生有害物質。《香港01》曾有深度報道文章指出,焚燒的技術確實比堆填的方式更先進,但在未有建立完整的廢物治理框架的情況下,「興建焚化爐」並不是比「興建堆填區」更進步的政策,反而會白白耗費公帑。
溝通機制成迷外界霧裡看花
但無論香港將來如何完善廢物處理政策,至少在未來十年內,新界東北堆填區仍會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而如何進一步改善深圳蓮塘居民的臭氣困擾,落腳點仍然在於香港和深圳之間如何協作?關鍵則是香港應該如何對待深圳這位唇齒相依的「鄰居」?從公開資料和內部說法可見,港深政府的確會就新界東北堆填區事宜進行溝通、交換資料;不過雙方具體溝通到什麼程度、交換了什麼樣的資料、磋商出怎麼樣的方法?外界仍是霧裡看花。
首先,是行政單位對接的問題,因為香港實行的是完全有別於內地的行政體系。「街道辦事處」(街道辦)是內地鄉級行政區的管理機構,可謂最基層的政府派出機關,擁有一定的行政權力和職能,主要負責協調、組織和執行社區事務,是政府和居民之間的橋樑。深圳羅湖區蓮塘街道辦在2021年的工作總結中提到,加大與香港打鼓嶺鄉事委員會的溝通協商,在臭氣擾民問題解決方面互通資訊、加強協作,打造深港融合發展蓮塘示範區。
然而,「鄉事委員會」只是香港新界鄉村的法定諮詢組織,主要就新界事務向政府提供意見,但實際上沒有什麼行政權力。本身是打鼓嶺鄉委會主席的立法會選委界議員陳月明在書面回覆《香港01》記者採訪時表示,港深兩地政府之間有多渠道的溝通機制,但她沒有路透相關細節,而自己也和兩地受影響的居民保持聯繫:「例如雙方會定期與蓮塘居民溝通,並召開交流會。同時我也會通過社交平台、電郵、短信、群組和蓮塘居民進行最直接的聯繫,例如因季節或風向變化引致臭味問題時,深圳方居民都會直接向我反映情況。」
衍生撲朔迷離「羅生門」
其次,是溝通工作的透明度。深圳市政府的群眾信訪舉報文件羅列了許多工作內容,但多數強調有哪些官員和部門參與了什麼部署,未有公佈具體的溝通成果。例如,深圳市政府在文件中指出,市生態環境局會將最新居民投訴情況和監測情况發送給香港環保署,並通過深港環保合作機制,建立了「直接聯絡、每周通報、視頻會議等工作機制」;深圳市生態環境局羅湖管理局通過政務短信平台回覆居民時也表示,「2023年以來,深港雙方就該問題的處置始終保持密切溝通,深圳市政府與港府高層已互訪7次推動解決。」
然而,《香港01》記者向環保署查詢收獲深圳政府的投訴通報情況,以及與內地政府就堆填區事務進行的會議紀錄,卻被告知由於涉及對方政府所以無法提供相關資料。署方又重申一直與深圳相關當局保持緊密聯繫,通過合作交流會議、互訪兩地堆填區運作等,就新界東北堆填區的運作及管理事宜保持緊密溝通,加強專業對接和訊息交流,探討改善新界東北堆填區及其擴建部分的運作及減低對居民影響的具體措施,共同努力緩解公眾關注。
不透明的溝通也釀成了撲朔迷離的羅生門。黃子毅自稱是陳月明議員助理,曾私下告訴蓮塘居民,由於新界東北堆填區無法停止運作,所以目前比較務實的做法是「將一些有臭味的垃圾,低調地要求政府先送到屯門(新界西堆填區),那邊比較少民居」;而當蓮塘居民表示最近聞到疑似禽畜糞便的氣味後,黃子毅又表示:「局方已經答應將禽畜廢物送到其它堆填區。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不過,根據環保署回覆《香港01》記者的內容,截至去年11月,運往新界東北堆填區的禽畜廢物由今年年初每日約85公噸減至每日約70公噸,而新界西堆填區沒有接收禽畜廢物。對此,黃子毅表示,該消息是一名環保署助理署長私下的說法,指禽畜廢物在養殖場初步處理後,會直接送往屯門,不會放在打鼓嶺。
反映意見如履薄冰
照理說,只要「解決臭氣污染」,就能「緩解公眾關注」,但對於施政者來說,後者似乎是比前者更讓他們着急的事。為了維護呼吸新鮮空氣的權利,蓮塘居民必須如履薄冰。
「微信群組」是蓮塘居民投訴臭氣的主力戰場。他們發放自己拍到的堆填區圖片,分享向各個部門投訴的經驗和反饋,商討如何調整投訴策略......從2020年至今,這樣的群組已經更換迭代了好幾次。新冠病毒疫情期間,居民待在家裡的時間比以往多了,來自堆填區的異味也更加容易被捕捉,可是大家無處可逃,結果更加難以忍耐。於是,微信群就成為了居民主要的發洩渠道,每當臭味越濃烈,群裡的言論就越尖銳,情緒也就越激動甚至失控:「我們要上街,我們要遊行,我們要拉橫幅,我們要架大喇叭對着香港喊⋯⋯」這些話發出來後,有兩個群組都被封禁了,一些言詞激烈的居民也接到公安維穩部門的電話。
目前的群組,難得地「存活」了一年多。一方面,隨着堆填區改善措施的逐步實施,臭氣問題有了明顯改善,出現群情激憤的情況也就少了;另一方面,居民也吸取了教訓,學會互相囑咐「前兩個群都被封了,大家不要再去說過激的話了」。有居民甚至在群公告羅列了向各方投訴時的注意事項:「微博頭像盡量不要用黑色調,更不要全黑,因為港府因為黑衣人事件很忌諱黑色調,以免被誤認為反政府分子。投訴內容要突出垃圾場臭對健康的傷害,不要跑題,要『不談過去,立足現狀,抨擊現實,保障未來』。」
不過,不是所有人都能堅持下來。有的居民對新群組頗有微詞:「我們不喜歡這個群,群主我們也不認識。」有的居民則感到委屈:「有些早期投訴過的居民,現在看到我們還在努力,就對我們冷嘲熱諷,說什麼『沒有用的』。」對於如何投訴、投訴的目的是什麼,居民的理解也存在微妙的不同。有的認為自己作為普通居民人微言輕,要依靠當地政府才能夠與港府溝通;有的則認為投訴數年都沒有迎來理想的結果,質疑政府不作為。即使臭味問題有所改善,有些居民仍然要求「關停堆填區」,有些則覺得尚能接受便不再投訴,還有些面臨公安維穩部門的壓力,擔心影響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也就很少再出聲。
「官對官,雲山霧繞」
長期以來的投訴,包括在香港特首的微博帳號洗版,到底有沒有用?對此,仍在堅持的居民,也感到迷茫。有居民認為:「可能還是起了一點作用,因為香港那邊採取了一些改善措施,今年比去年好很多,起碼我現在能開窗了。」不過,有些居民形容,「洗版」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居民反問《香港01》記者:「我們不了解香港那邊的情況,我們這麽持續地投訴,現在香港政府對這件事情是個什麽樣的一個態度?我們想了解一下。」
居民老張則認為,在微博洗版是為了製造輿論氛圍,獲得更多關注,甚至吸引香港傳媒報道。他們曾向當地幾家知名媒體報料,但都遭到拒絕:「我們大陸媒體對於香港的負面新聞是不報道的,媒體出於深港兩地關係的考慮,不被允許宣傳報告這種負面的事情。」
「拋開深圳居民的身份換位思考,我也非常理解港府的決策,因為建設厭惡性設施本來就是港府主觀上不太樂意的事情,所以『拖滯』一定會成為必然。任何體制下都是『鐵打的政府,流水的官』,只顧及任內,不願意去看10年、20年後。這也是任何體制下官員的通病吧,再大的官都是人,政府都是人組成的,人嘛,都有這樣的想法。」老張說道。
有些居民則想着從蓮塘口岸過關來香港,實地探訪一下困擾自己許久的垃圾山的真面目:「有些事情不能全指望政府,官對官,雲山霧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