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言自得】才女遭性侵後的悲歌

我不顧中國文學老牌學者的痛苦禁忌，決意追尋他們眼中絕代才女的不堪。於是我千里迢迢飛到上海這座公寓，就在六樓的小洋房裏，一代情魔兼公認漢奸胡蘭成令冰清玉潔的絕代才女張愛玲「歡喜得欲仙欲死」。文壇學者對張愛玲的文采高山仰止，研究她著作時敬畏得好像清教徒研究聖經裏耶和華所說的每字每句。這樣的虔誠，豈容品評這段不堪入目的愛情，任何品評都是對女神的褻瀆。但我不讓文學成為宗教，拿着情魔的自傳《今生今世》和女神的《色戒》，來到四十年代的玉樓春曉。
撰文：楊志剛

玉樓在上海靜安寺常德路195號常德公寓。我在公寓大門驀見余秋雨先生寫的牌匾 ：「現代作家張愛玲女士曾在這座公寓裏生活過六年多時間……在這裏完成了她一生中最主要的幾部小說創作，因此，這座公寓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佔據着特殊的一頁。」

胡蘭成自傳式的群芳譜《今生今世》中有這樣的描述：「她如此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聽愛玲說舊小說裏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一驚，連聲讚道好句子，問她出自哪一部舊小說，她亦奇怪，說：這是常見的啊。其實卻是她每每歡喜得欲仙欲死，糊塗到竟以為早有這樣現成語。」如果博覽群書的胡蘭成沒錯，這情色小說裏的高頻四字詞原來是張愛玲所創。

我們毋須心邪。「欲仙欲死」可以是純粹精神上兩情相悅的昇華，並不一定是情色小說裏「事後一支煙」之前的肉慾橫流。反而是愛玲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這樣的夢幻迷惘，清純得毋須用還原工程法便可看到這樣的畫面：她事後含羞答答依偎在他的臂彎，芊芊手指不自覺地在他胸膛輕輕的畫着小圓圈，然後悄悄問。這個夢一般的問題，亦只能在這樣的氛圍才來得自然。當年她青葱23歲，他是熟男38歲。

這位情魔征服才女的過程快、狠、準。他在雜誌讀到她的文章，驚為曠世才華，便去求見，不果。於是在她的公寓門洞遞進紙條，道明來意。他當時貴為汪精衛日偽政權宣傳部的副部長。翌日，她應約見面。「她坐在那裏，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第二天，他再去看她，在她房裏坐了很久，談得男歡女悅。 「從此我每隔一天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忽然很煩惱，而且淒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覺得世上會有什麼事沖犯，當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見了我仍亦又喜歡。以後索性變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她為何淒涼和委屈？我在玉樓徘徊了一會，驀然明白：他對她作了第一次的性侵。「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這句是他在事後一支煙飄飄然之際所寫下充滿哲理的性侵後記。色魔的行徑、情魔的心術、文魔的無恥，在胡蘭成身上找到了完美的結合。

一天，他說起她登在雜誌上的一張照片，翌日她便取出給他，照片背後寫着：「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天之嬌女自墮塵埃，文壇大師是不忍心引述的。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說得坦白：「晨出夜歸只看張愛玲，兩人伴在房裏，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其餘亦不必細表，不忍品評。

我坐在常德公寓樓下的咖啡店翻閱《今生今世》，結論是：由他們第一次見面，到性侵、到她依偎着他用手指在他胸膛輕輕地畫圓圈，大概是一個月。他們結婚時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日本戰敗，漢奸逃亡。情魔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裏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找得見。」她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胡蘭成在上海玩弄才女時，在南京已搭上年方十八的護士小周。按《今生今世》裏胡蘭成對八朵金花的品評描述，若以年輕貌美作排行榜的話，小周排名第一。「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找得見」是他一貫信口開河裏的一滴口水，但對張愛玲來說是刻骨銘心的全部；她的「天涯海角有我在牽你招你」是她傾注一生感情的盟誓，亦是她將小說的浪漫轉化為自身的牽掛。張愛玲定期寄錢給避匿於溫州的胡蘭成，1946年，交通條件極度困難，被一眾文壇大師憐惜為「從不懂得照顧自己」的才女無畏萬水千山，來到溫州，送來30萬元的稿費積蓄。不介意他有妻室不介意他挾妓遊玩的才女，要求心中的男人在小周和自己之間作出選擇。 文魔表示：「我待妳，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妳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無瑕可擊的哲理，終於讓才女猛然醒悟，盟誓只是自欺的文學想像。這一刻已注定了張愛玲從此與人隔絕的一生。

張愛玲在小說《色戒》中講述女大學生接受任務，色誘漢奸易先生以設計刺殺。但她和他發生了關係後態度改變，最終在千鈞一髮之間警示漢奸，讓他逃過一劫。胡蘭成是小說裏漢奸的原形。張愛玲在《色戒》的卷首語說：這個小故事曾經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三十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色戒》裏有一句話：通往女人靈魂的通道是陰道。我獨自坐在常德公寓的咖啡店捧着《色戒》，不忍卒讀；走到街頭，我把《今生今世》隨手投入垃圾桶，永不再閱。

上文節錄自第217期《香港01》周報（2020年6月8日）《進入才女的靈魂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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