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專訪】80後文物收藏家 李宗鴻:找尋歷史的幽微之光
維港兩岸灰濛濛,疫情下的中環露天咖啡座空曠曠,原來熱鬧的商場也變得靜悄悄。坐在這裏的80後才俊李宗鴻(Francis)看似一名西裝筆挺的基金投資者,然而,他卻自我介紹為古美術顧問,自家收藏館有個趣怪的名字「鴻踪里」。
環顧身畔的城市,百年以後,怎會勾不起一絲歷史的詩意。他回憶起:「上次旅行去了約旦的佩特拉(Petra)玫瑰古城,別人都在抬頭仰望這岩壁中的世界奇蹟,我卻俯身舀起地上一掬沙土,看到裏邊也有細小的陶瓷碎片。這些小瓷片告訴我,在古代絲綢之路上,駱駝商旅馱着絲綢、茶葉和瓷器,駝鈴叮噹,從中國翻山越嶺來到中東,換回黃金、香料和琉璃,世事盛極而衰,這故事掩埋在荒漠中有二千年了!」
撰文︰曹民偉
「讀史者,考實錄;通古今,若親目。」童年時代,我們都念過這古老的《三字經》。八歲時的小宗鴻已經着迷於母親講述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的故事,感覺那些歷史迴廊裏的烽煙戰戟何等渺遠,於是父母帶他去看古董拍賣會的預展,一個小孩子湊着好奇的臉龐:這件秦代的陶繭形壺像個上學的水壺、那件西漢銅羽人紋手鏡還照不照到嘴臉、聞一聞那個唐朝灰陶十二峰硯還有沒有水墨的餘香……
藝術氣質可說是從小耳濡目染得來,母親熱愛書法,舅父也愛收藏幾件明清雜件,小小年紀的Francis就由撕下信封的郵票開始,認識遙遠世界以外的山光水色。「我八歲時已愛到荷李活道那些古董店門前,看那些蒙着厚厚塵垢的老東西,有次迷上了一件據說是元代龍泉窯青釉茶葉罐,就將積蓄的80元買下這件綠得發青的小小瓷器,後來就讀香港中文大學時拿去給文物館館長看,他很驚訝,我怎麼會收藏到一件真正元朝的古物!」
元朝茶葉罐藏求婚戒指
Francis講起歷史時總是滲入一個又一個的小故事,說到這件人生中第一件收藏的古瓷器,也連繫上他的愛情故事。當年,他認識了同樣熱愛歷史文物的女友Claire,為了贏得女友歡心,他就拿這個珍藏多年的元代茶葉罐送給她,待女友小心翼翼打開這個上千年歷史的靛青色小罐時,驚喜地發現裏邊竟藏着一枚閃閃發亮的求婚戒指,果然博得美人歸。古物造就了他的一段姻緣,同時也成就了一番事業。
從買下元朝小茶罐開始,Francis對元朝文物情有獨鍾。公元1276年至1368年,蒙古人南征北戰遠至阿拉伯和歐洲,形成一個幅員遼闊的帝國,也形成了中西文化交流最頻繁的時代,他指着一個驟眼看來灰不溜秋的元朝建窯黑釉褐斑盞,綻出一個光彩的笑容:「歷史記載元軍攻破南宋首都臨安,陸秀夫等大臣攜宋帝昺逃難至香港九龍城一帶,於1279年背着宋帝昺蹈海而亡,南宋覆滅;而這個福建茶盞底下刻有『元至元十五季(年)』,亦即1278年,已用上元朝年號,比南宋滅亡還早了一年。」像偵探般抽絲剝繭查探出被歷史遺忘的蛛絲馬迹,往往令他無比興奮。
熱愛歷史的Francis更加將自己的愛好轉化為事業,創辦了宸瀚藝術品顧問公司,擔任古美術顧問工作,專門為客戶尋覓古美術文物收藏品,不時組織展覽或借予博物館展出,上月底結束、在香港海事博物館舉行的「紙納乾坤」展就有他借出的一系列海上絲綢之路陶瓷器物珍藏品,而較早期的都爹利會館「不如腦海漫遊」展和香港科技大學的「觀物於微」展也見其收藏品,「多年來,我為不少收藏家搜尋一個主題或一個系列的藏品,他們都熱心借出予博物館展覽,讓更多人欣賞到自己的研究與珍藏。」
他笑說,多年來接觸過各式各樣十分有趣的收藏家,其中不少藏家不太關心所喜歡的主題藏品到底賺不賺到錢,他們大多時候會熱心於某一段歷史時期的收藏,可能是古代的絲路系列,也可能是不同朝代的瓷碗,以至專門研究歷代的飲茶文化……「過去,我曾構思一個中國文物投資基金,希望香港人藉着投資而加深對文物的認識,但在籌備階段才發覺涉及很多複雜的金融法規,例如一件文物的合法買賣和轉手,最終還是選擇專門為私人藏家作購藏。」
歷史教訓足以改變命運
從八歲收藏到37歲、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跨過千禧世代,他看着古物的價值由幾百、幾千飇升到數十萬、數百萬元,「我從少年時代已經開始收藏各式古董文物作研究之用,我每次都是根據一個自己喜歡的研究主題作收藏,從前研究宋朝哲學與飲茶文化,所以收下不少茶碗茶器,在完成了這個研究主題後,我就會轉移研究另一主題,就可以將手上一批珍藏的文物交換另一批新的文物作研究;在歷史長河中,現時最感興趣的是研究元代外銷瓷器,以及北齊開創的陶瓷文化。」
近年市場上熱炒的往往是近代明清艷麗繽紛圖案的瓷器,卻不是Francis那杯茶,他笑說:「其實,明清的瓷器圖案繁複,主要受到國內的收藏家追捧;而日本的收藏家會傾向收藏宋朝的單色釉瓷器,特別是日本僧人開創了茶道文化的天目碗;至於歐洲的藏家則傾向於高古的美術品,像色彩流麗的唐三彩。」
「市場上一味追求高價的明清官窯,而我收藏文物主要用作研究歷史之用,因此往往收藏一些有學術價值卻未必太有市場價值的器物,像我收藏海上絲綢之路的古物,很多時候可能是中國影響東南亞製作的古瓷,也有些是沉船的海撈瓷,這些往往都被藏家所忽視,我是完全不看人們一窩蜂去追逐的潮流,而是開闢自己喜歡研究的新天新地。」
Francis緩緩拿起一件北朝灰陶加彩鎮墓獸,那種篤定與精準恰似一位動手術的專家,湊近到眼前幾吋的距離,彷彿他在跟那隻獅身人面像說悄悄話,而不是眼前的人說話。這位80後跟身邊同年紀畢業、奔走於商界與科技界的精英截然不同,他自詡:「我小四看《史記》、中二看《資治通鑑》,到中六已看了3,000本書。」
愛歷史,慕古物,但他進入中大文學院卻沒有主修歷史一科,而選擇了哲學,2008年更晉身成為英國皇家亞洲學會院士,翌年獲得國際中國哲學會青年學者論文獎。
這位可以一整天對着小瓷器絮絮念的青年才俊,講起歷史與社會道理絲毫沒有那種史籍的老氣橫秋,倒像他喜愛的那些北齊陶加彩武士俑一臉漫畫人物的嬉笑怒罵,又或者唐代陶加彩男舞俑扭着腰肢側頭歪嘴般風趣。
「中學時,我拿起第一本書讀的就是錢穆先生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然後又讀了他的《國史大綱》,我發覺,讀歷史其實不只是我們少年時代看的『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戰國亂悠悠,秦漢三國傳兩晉,南朝北朝是對頭,隋唐五代與十國,宋元明清帝王休』。研究歷史最難的課題是不同時代的思想史,秦朝有戰國時代儒學與法家,宋朝有理學,明朝有道家思想,清朝有西方思想傳入,我認為修讀哲學可以更深層次地了解歷史與社會背後的問題,今天很多社會政策的可行性,俱應把內容放進歷史的框架中思考,才不致脫離社會發展的軌迹。」
延綿一千五百年的緣份
躺在桌上的是Francis新近完成的圖書《從文物看中國歷史》,翻開一頁頁黑底彩頁圖,一件件遠古的瓷器彷彿置於歷史的黑洞中,充滿神秘感,那些流曳出來的光暈五彩,是歲月的精光百年千年醞釀方才煉成的內歛精氣神。書的扉頁上寫着:獻予母親、妻子,以及「天上的兩位祖母」。Francis說,這是人生不同階段影響自己最深的三代人,由走過民國時代的祖母,到上一代愛寫書法的母親,再到這一代照顧自己的妻子,「我收藏的新石器時代紅陶人面蓋罐可看出公元前二千年中國仍處於母系社會,然而,女性到了今天這一代人還是難以平等,所以,我要將這本書獻予四位在我人生中最偉大的女性。」
「我希望藉着這本小書,讓更多人都好像我八歲時觸碰到歷史的幽微之光一般,可近距離觀察文物,藉着考據,窺見當時的生活細節以至古人對美的追求。藝術與美感是人們的共同追求,優美的文物絕對可消弭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彼此對話。以往讀歷史書,會令人感覺政治史實很枯燥,而看文物的書,又太偏重藝術角度;希望我這部書可以既有社會史的豐富,也有文化史的內涵,可以令人愛上歷史,也愛上文物,以至成就對中國文化的嚮往。」
文物自己會說話,Francis翻開書中一個漢朝「綠釉走獸紋罐」,正正回應着西漢《淮南子》所載:「陽氣之所積,暑濕居之……其地宜稻,多兕象。」原來二千二百年前的漢朝時代,陶罐上模印上的大象犀牛都曾經在中國出沒;另一件金朝灰陶獅子滾繡球磚雕,見證了公元十世紀已有西域人士從非洲等地將獅子進貢予沒有獅子的中原地區。他會從這些文物中看到中國從古到今面對的環保、污染、資源流失、耕地不足等諸種問題,正正昭示着英國哲學家培根所說的「讀史使人明智」。
他笑說,做這部書很辛苦,因為往往要徹夜翻查家中上萬部歷史文物參考書,只為找回腦海中記得看過的一段短章小句,這邊翻開大部頭的《中國古代兵器圖集》、那邊備註一本《太平御覽》、再揭揭徐復觀的《中國藝術精神》、忽爾記起1967年芝加哥大學版的《The Formation of Sui Ideology》中的一個小條目……
每次回看自己書中的小件小物,Francis無不回憶起尋找一件心頭嗜漫長過程中的尋寶樂趣,像眼前一組九件的北齊青釉陶器皿,有瓶、有壺、有罐、有杯,此一組綠得發青的釉色,據《隋書.何稠傳》所說:「時中國久絕琉璃之作,匠人無敢厝意,稠以綠瓷為之,與真不異。」想不到工匠想調出一種仿玻璃的釉色,也真的可以亂真。
Francis十年前在荷李活道古董店發現這套古器,惜當時剛巧已賣給另一位收藏家;2014年,收藏家將青釉陶器拿到拍賣行,他那次沒留意這場拍賣,海外買家卻因「佔中」而來不了香港,令這套陶器流拍,結果收藏家找上他出讓此套藏品,如此九件一千五百年前的北齊器物,埋在地下沒有分散,只等待有緣人出現,在十年前給他遇上,卻緣慳一面,也許是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想不到十年人事,九件似琉璃類青泉的心頭嗜,始終投入有緣人的懷抱,就像古詩詞所說:「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猶如遺失五千年的歷史環扣
參觀過Francis的「鴻踪里」收藏館中一個個錦盒層層疊疊起來的藏品,有如入寶山般的震撼,令人聯想起電影《奪寶奇兵》中印第安納.鍾斯走進古代宮殿的藏寶庫中,一般人看到的是一堆堆價值連城的寶物,而在一個歷史學家眼裏,卻是每一件文物拼湊出中國五千年歷史的一個個遺失的環扣。
Francis隨手拿起一個北宋磁州窯系黑釉斗笠盞,可以看到宋朝人愛好談藝,茶正是儒家文化提倡廉潔、追尋簡樸生活的工具,一件單色黑釉瓷、擬似僧人的斗笠盞形,《中庸》所說:「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一件茶盞已能體現出茶文化中和敬清寂的至高境界;另一個唐朝越窯青釉鳳首小執壺,這種越窯的青瓷類玉類冰,《茶中雜詠.茶甌》有說:「圓似月魂墮,輕如雲魄起。」那種美艷,如此細小的器皿應是同款較大器皿的銷售樣品,今天Francis握着一盞一壼在掌中把玩,恰似回復孩提時代的童真玩家家般。
「自小受家人的薰陶,我始終覺得自己是中國人,站在中國的角度看世界,因此,我開展的收藏系列往往都是看中西文化的交流,或者世界文化如何透過絲路影響着中國,中國文化歷朝都不是孤立存在,從古埃及時代到拿破崙世紀都對中國文化有所影響,看到器物上出現的西方元素,與中國本土的設計互融,就會想到在經濟富足的同時,在文化上亦應能擁有海納百川的強大胸襟。」
「公元前400多年,春秋時代的中國出現了孔子、老子等思想家,剛好希臘出現了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等哲學家,印度亦誕生了佛陀釋迦牟尼,這個人類群星閃耀的時代,令不同地域同時出現重大的文明飛躍,德國哲學家雅斯培(Karl Jaspers)稱這個年代為一個『軸心時代』(Axial Age),我就喜歡看他們的思想彼此影響,又如何在各自的當代文物中呈現出來。」
Francis喜愛的北齊時代(公元550至577年),僅在歷史上佔上短短二十七年時光,卻對後世隋唐文化有巨大影響,其中著名的青州龍興寺華美精緻的神秘微笑佛像造型,糅合了古希臘羅馬藝術的犍陀羅佛像文化,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國之始源。
他提到,這種中西融和的文化早在漢朝張騫出使西域打通東西走廊到唐代海上貿易的頻繁,延續到今天將陸上的絲路與海上的絲路融合成「一帶一路」概念;另外,早至秦朝已有百越之戰,公元前221年已越過長江以南,設置南海、桂林及象郡三郡,也就是今天南方九個城市加兩個特區的「粵港澳大灣區」概念;透過研習歷史可讓人反省過往,把握現在,從而籌劃未來。
那麼,對於生長於斯的Francis來說,中西文化匯聚的今日香港有什麼最能觸動他呢?他嘆口氣說:「香港原來也有很豐厚的歷史文化,像李鄭屋漢墓,還有沙中線最近發掘到的300多件宋朝村落遺蹟和古井,可以跟宋王臺連結整段南宋覆亡的歷史,還有宋朝吐露港採珍珠業和明代的大埔碗窯,這些都可以連繫到海上絲綢之路的歷史。《漢書》就有記載:『所至國皆稟食為耦,蠻夷賈船,轉送致之。』正是描述廣州一帶的外國船賈,可見,早至漢代至唐宋,揚州與泉州的貨物就經由廣州船泊運往東南亞、波斯,以至羅馬等地。」
若然要從文物看香港歷史,Francis說,最能表現香港的,唯有本地的郵票與貨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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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自第203期《香港01》周報(2020年3月2日)《80後文物收藏家 李宗鴻:找尋歷史的幽微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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