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港內地生.二】割裂與被迫 國旗下的兩種沉默

撰文: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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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前,發生了什麼?局勢到底有多嚴峻?十一國慶當天,深圳河北岸是一片紅色的海洋,掛滿五星紅旗的街道上洋溢着濃濃的國慶氛圍。而在深圳河南岸的香港,在民陣發起的「沒有國慶,只有國殤」遊行獲警方發出反對通知書後,有民眾在國慶這天自發發起多區遊行,與嚴陣以待的警方發生衝突,場面一度失控。期間,一名示威者被鎮暴警察開實彈擊中。這是反修例風波中首次有人身中實彈。

承接上文:【在港內地生.一】困惑中徘徊 內地生的「逃」與「留」

與此同時,在香港中文大學校園裏,一名內地女生在自己寢室窗外掛起一面國旗,並在隨後的28小時裏遭到校園內本地同學的騷擾和恐嚇。她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中寫到:「窗外有人用激光筆射入」、「人群在宿舍門口聚集,不時爆發出怪笑,使用粵語對我們進行人身威脅,辱罵攻擊」、「門口人群使用大功率音響伴奏,齊唱反修例運動主題曲《Glory to Hong Kong》兩遍,歌唱過程中不斷伴有砸門動作,門板微晃」……

林汀說:其實以前看到國旗,我也會湧起愛國情感,感覺熱淚盈眶。(資料圖片/歐嘉樂攝)

關於此事,林汀和Cindy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林汀認為:「在國慶時期,在香港校園,在現在這個時間段這個情況下,做這樣的事是會引起香港學生的反感。」Cindy則說:「我很佩服她,因為我肯定不敢這樣做。」同時,她們都認為,掛國旗這一行為本身性質並不惡劣,而內地女生之所以被攻擊,是因為國旗作為一個符號,背後所象徵的權威會激怒與之碰撞的香港示威者。

「其實以前看到國旗,我也會湧起愛國情感,感覺熱淚盈眶。」林汀腼腆地笑了笑。

2014年雨傘運動爆發時,她剛剛高中畢業,第一次從一堆堆厚重的書本裏抬起頭,開始看這個世界。

「我當時在央視新聞看雨傘運動的報道,就覺得,香港生活條件那麼好,國家給了他們很好的政策,經濟也給他們支持,為什麼還要鬧獨立呢?我還和媽媽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去香港,絕不給香港貢獻一點GDP。」她說罷,頓了頓,又補充道,「我當時特別蠢。」

直到2018年,林汀對香港的認知仍然停留在「與內地的關係是母親與孩子」一類的敘事。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機緣巧合下來到香港後,自己的生活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圖為雨傘運動一周年紀念活動。(資料圖片/曾梓洋攝)

在北京讀完大學,未做好就業準備的林汀決定申請香港院校的碩士學位。她放棄了原本的商科類專業,選擇修讀社會科學。社會科學類的課程涉及中國內地和香港社會的研究,包括歷史、地域、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面。

在課堂上,林汀發現老師所講授的歷史及社會現狀與自己過去的認識有很大出入,這使她困惑不已:究竟什麼才是真相?過去的深信不疑是否真的牢不可破?帶着疑惑,林汀一頭扎進信息的海洋,在嘈雜的聲音中一邊推翻一邊重建。她了解到香港社會面臨九七回歸時恐慌大過期待,了解到雨傘革命的訴求是「真普選」而非獨立,了解到香港人三十年來紀念的「六四」究竟是什麼,了解到香港與內地的撕裂如何被媒體塑造……「是這個過程鍛煉出我的思辨能力,也使我真正走進香港這座城市。」

最劇烈的變動發生在今年6月9日,林汀用「顛覆」來形容那一天帶給她的震撼。「政府推行逃犯條例,他們認為不公義,就可以站出來上街去遊行。大家為了共同的目標去努力,他們有這個權利,也有這個意願。這使我對香港這座城市的生命力,有了新的認識。」

6月16日,林汀走上街頭,和示威者們一起吶喊:「香港人,加油」、「沒有暴徒、只有暴政」、「撤回送中條例,釋放被捕義士」。走在人群中間,她愈發清晰地感到自己和周圍人有共同的訴求和目標,感到人與人之間可以為了相同的理想「connect」,感到面對不公可以大聲吶喊而免於恐懼的自由,感到自己也是這個社會裏的一個成員。

6月16日,林汀走上街頭,和示威者一起高喊口號。這一刻,她感到自己也是這個社會裏的一個成員。(資料圖片/曾梓洋)

「我甚至會落淚。」林汀低下頭,有點害羞,「晚上一個人在家,想到自己這樣熱愛的城市可能會變得和普通的內地城市沒有區別,就會哭。我想這也是走上街頭的香港人的感受。」

此處的連結意味着另一處的割裂。

日常交際仍然停留在港漂圈子的林汀,常常因為觀念與其他人不同而保持着壓抑的沉默。同事們或輕蔑地譴責「廢青」搞亂香港,或不屑地嘲笑香港人的愚蠢無知;這些言論令林汀感到窒息。「我不能理解他們的想法,感到跟他們不是一類人。」

面對身在內地的舊日友人,她同樣有漸行漸遠之感。打開微信、微博,朋友們接連轉發小國旗,爭當「護旗手」的狀態總會使她失望地放棄交流。「就共同的成長經歷而言,我與我的朋友是『我們』,但是在觀念上,又不能再稱為『我們』。這裏撕裂了。」

念及家鄉,林汀懷念那座北方小城給予她的溫柔與眷顧,至今認為只有那片土地才能為她提供安全與歸屬,「但如果現在回去,肯定覺得哪裏都看不慣。」

「磨心」,林汀這樣形容自己在香港的生活。「我害怕回不了家。所以不敢發聲,不敢參與活動;所以不敢在內地人面前坦言自己的觀點和觀察;另一方面,見到針對內地人的『私了行為』,我也無力制止。」歎了口氣,她又笑着說:「我時刻都感到非常孤獨。」

近日經常有私了事件發生。(資料圖片/余俊亮攝)

同樣習慣保持沉默的Cindy在反修例風波以來,有着與林汀截然不同的體會。在她看來,內地生的沉默是一種「被迫無奈」。

早在今年7月,Cindy的朋友曾在Facebook上發表關於事件的看法,立場偏藍。在Cindy看來,這位朋友的發言並無不妥,言辭也不激進,卻慘遭「起底」和網絡欺凌,連與她交往密切的友人都慘遭波及。

「這樣的情況下,很難再有膽量去發聲。」 Cindy青澀的臉上滿是失望的神色。

年幼時的Cindy曾多次同家人一起到香港旅遊。在她的記憶中,那時的香港「很繁華、人很多、大家都行色匆匆」、「沒有幾個內地城市能與之媲美」。然而,這樣的印象並沒有維持太久。隨着TVB的沒落、內地文化產業的興起,Cindy漸漸感到,香港不再像過去那樣的「五光十色」、充滿魅力,這顆東方之珠正在趨於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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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自第191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2月2日)《在困惑中徘徊 沉默內地生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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