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頓莊園.影評】從電視到電影 為新世代講舊時代美好
電影版《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的誕生本身是一個意外之喜。它原本是英國iTV電視台自2010年至2015年播出的電視劇,共有六季52集內容,講述1912年至1926年Crawley家族在寓所—位於約克郡的唐頓莊園—內遭遇的家長里短。電視劇甫推出即大受歡迎,在全世界範圍內都有極大迴響,還順利打入美國市場,前後獲得多項艾美獎提名。當最後一集劇版在2015年聖誕節播出時,唐頓的劇迷應該沒有想到在四年後,大家還可以在大銀幕上再次看到Crawley一家,且電影分別在英美兩地票房排行榜奪得第一,是難得電視劇推出電影版後票房喜人的例子。
撰文︰寇斯珮
《唐頓莊園》電視劇版受到如此歡迎的原因有好幾個。編劇朱利安費魯斯(Julian Fellowes)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以演員身份加入電視工業,但一直以來都陷入被定型的事業瓶頸中。在九十年代中,他開始嘗試劇本創作,2001年他所寫的《高斯福大宅謀殺案》(Gosford Park)由名導羅拔阿特曼坐鎮,包羅多位英美實力派巨星,上映之後叫好叫座,奪得奧斯卡最佳編劇獎在內的多個榮譽。之後他也筆耕不輟,他撰寫人物和對白相當有造詣,很擅長在字裏行間埋入鮮活的人物性格;多數電視劇在用對白交代情節時常常敷衍了事,流於表面,但費魯斯的劇本總是可以讓角色說出情理之中又字字驚喜的對白,這個劇本營造出極佳的戲劇氛圍,又帶有可堪玩味的文學性。
電視劇口碑好 豪門故事登大銀幕
原因之二是英國電視行業拍攝時代劇有豐富經驗及長久以來的好口碑。這個類別在文本創作上可以追溯到英國源遠流長的戲劇傳統,數百年的浸淫使得英國劇作家很懂得如何從大小不同的維度呈現歷史,BBC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起即不斷嘗試推出製作精良的時代劇和歷史劇,也為整個電視工業作了示範。無論是BBC還是iTV,他們的時代劇在製作上都尤其花心思,《唐頓莊園》也不例外,布景服裝及美術細節考究細緻。
劇集背景設定在愛德華七世駕崩後,佐治五世即位後那段波詭雲譎的大時代,第二次工業革命即將步入尾聲,劇集開篇即是鐵達尼號沉沒,其後又有愛爾蘭衝突、第一次世界大戰、英國經濟結構轉型等事件,都是跌宕起伏,又為觀眾熟知的大歷史。在這個溫莎王朝誕生的主要階段,英國迎接了無數歷史波瀾,而這些事件其後又給全世界帶來了無限深遠的影響。《唐頓莊園》等於再度梳理了一次現代史。
更妙的是,劇集的重心並沒有聚焦在當時的真實望族身上,也沒有過度着墨於當年的大人物。Crawley一家是編劇虛擬出來的人物,他們過着奢華的生活,但又遠遠說不上是階層的頂端,也不是歷史事件中的關鍵人物。劇集從不正面書寫莊園內的貴族及他們的侍從在歷史事件當中的行動,唐頓莊園像是他們的一間休息室、一個桃花源,時代的風浪都被關在莊園門外,角色從這裏出去就能走入歷史,而走出歷史的他們隨時又可以回來休息。鏡頭就恰好捕捉了他們休息的片刻。好比一開場的鐵達尼號,電視劇不拍這次沉船的過程如何驚險,Crawley一家只是不斷從信件和新聞中聽說鐵達尼號的消息,這種旁觀卻又千絲萬縷的切入點從創作和觀賞角度均值得讚賞—它提供了一種真實歷史的旁述,其中的人物又被這些事件間接影響,可以抽離又可以投入。
如果這樣講,《唐頓莊園》像是一個豪門故事。它的確在講述豪門的故事,實際又與華語地區觀眾所看過的「爭產」劇大相逕庭。《唐頓莊園》雖然是一齣通俗劇,但它沒有創造黑白分明、善惡絕對的人物陣營,反而交出的全是複雜、微妙、立體的角色。在這裏面,每一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價值觀,但他們並非唯利是圖,也並非做任何事都不計代價,這彷彿是時代巨輪下的豪門日常,沒有用爾虞我詐的視角展開,反而呈現出平和但複雜的人性,甚至一直以溫暖的基調貫穿始終。這樣一個劇本,觀眾在看完之後很難徹底憎恨某個角色,人物的單純和溫馨支撐着這個故事前進,沒有批判也沒有冷酷,編導在試着關懷每一個不同的角色,偶爾還流出一些教化意味。或許,這也是為何劇集版變成老少咸宜的合家歡節目,連續五年聖誕節都推出特別集,足見其八面玲瓏的賣相,否則也不會到家喻戶曉的程度。
不過,劇集版也不是沒有缺點,《唐頓莊園》每一季只有七到八集,但它的內容並不完全連貫,通常劇情跨度會長達一到兩年,這也就意味着,七到八集會用跳躍的片段來講故事,免不了會有斷裂感,失之流暢。
主打溫情主義 保守中含叛逆因子
電影版會有怎樣的故事呢?這才是劇迷們關心的。有人設想它會是前傳,也有人設想它可能像日本的劇場版一樣,把電視內容濃縮到兩個小時以內。最後的消息皆大歡喜,《唐頓莊園》電影版設定在1927年,即劇集版故事結束的兩年後,英國國王及王后計劃到訪唐頓莊園,Crawley家族及下人們開始轟轟烈烈為這次到訪做起了準備。在兩個小時中,電影集中講述了這次到訪前後的小風波,如此就避開了劇集的弱點,在連貫的敘事之下,整個劇情流暢又幹練。
王室到訪的劇情回歸了這一齣劇的緣起,究其根本,英國民眾對王室的觀感—尤其正面的情感多數都源於上世紀上半葉,在愛德華七世駕崩之後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英國王室很積極地與民眾互動,數次大型公開露面演講都有凝聚人心的表現。而之所以時代劇在英國成為一種重點劇目,其中又以涉及王室的內容居多,也與上世紀的前五十年不無關係。多年來,英國的影視劇作對政府要員的描寫都很刻薄,但對王室及其成員則較寬容,營造了一種微妙的保守氛圍。
《唐頓莊園》也是主打保守及溫情主義,它的核心價值由來已久。早在1967年,BBC曾推出過一齣劇集《The Forsyte Saga》,聚焦豪門Forsyte家族的故事。這齣劇幾乎奠定了其後時代劇的主要走向,此類型的主要內容多數都關注貴族的名銜和身家,還有愛情、榮譽及繼承權等價值觀的互相衝擊。故事之所以成為故事,關鍵也還是民眾對貴族階層的好奇及認可—畢竟在共和大潮中,這是民眾同意保留王室的少數國家。
這樣的情感影響了作者如何創作故事及人物,但也不是鐵板一塊。英國電視劇面對大眾,也要面對愈益多元化的社會。進入2000年之後,編導們開始有意識地為時代劇注入一些叛逆因子,展示不同價值觀在過去的年代裏如何誕生、如何蔓延,擺脫了貴族和豪門題材以家世為尊的唯一價值。同時,劇集也呈現出更多寬容和開放的貴族形象,那個純粹只講規矩只講出身的時代劇類別由此變得更加當代化,在世代更替中順利吸引了新一代的觀眾。
軟化價值碰撞 照顧不同觀眾立場
《唐頓莊園》中的角色尤其多元化,裏面有衝破階級和地域偏見,嫁給愛爾蘭司機的Sybil小姐,在服從中帶點小叛逆的下人John Bates和Anna Bates,隱藏在櫃中的同志男僕Thomas Barrow,當然也有對王室不屑一顧的司機Tom Branson,對上流規矩嗤之以鼻的親家母Isobel Crawley。《唐頓莊園》很通俗,但試着遠離了過去的豪門劇文本,在所謂恩怨情仇的基礎上,主打更多的價值觀交融與衝擊,這是它能在新世代存活的原因。電影版當然也必須承接這樣的創作模式,那畢竟是這個故事受歡迎之本。
承接風格與特色帶來了挑戰,電影版要講王室到訪,必然就要處理主角們與王室的關係,對王室成員的態度。這個故事如今不僅僅面對英國的保守派觀眾,還要面向全世界,又涉及到整個系列的設定和根基,其中的尺度拿捏的確不易。
到底是英國人,靠着英式手法,最終電影還是能夠有所交代。愛爾蘭司機Tom Branson在慶典之前被質疑其對王室的忠誠度,Isobel Crawley插手Crawley家族新的遺產事宜,在整個唐頓侍從被王室侍從架空時,Anna與John挺身而出,用一些小智慧使得唐頓重新獲得了機會。這些設定都很好地保留了原作的人物精髓。
它的圓滑之處在於,創作者用大量的人之常情軟化了價值碰撞,以此維護了不同觀眾的立場。比如偶爾加入王室凡人那一面微小的閃光之處,比如用Barrow遇到同類的小確幸來模糊同志群體當年受到的歧視。當敘事的角度從這些階層和群體的不公轉往個體的遭遇,以歷險般的口脗表達出來之後,它確實滑向了中庸的溫情主義,顯得十分避重就輕。這或許也是通俗劇的通病,尤其在多元價值碰撞的今天,想要展示社會縮影,展示群像畫卷,要想面面俱到,便只有選擇性無視,我們在影視作品中不得不面對一種話語術、一種辭令。
據聞因為票房喜人,製作方放出風聲,願意再開續集。在電影的尾聲,每個角色的潛台詞都在講無論世界如何變遷,唐頓不會改變,這無疑讓電影靠向了媚俗的懷舊情緒,也為後續帶來了難題,因為三四十年代的巨變無法躲避,唐頓這個營造出來的桃花源很難再講出獨善其身的故事。道理似乎也可以拿來講如今的時代劇類型,或許創作手法又到了再變革的時候,要讓更新世代的觀眾看舊時代的美好,我們講故事的方法或許還可以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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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於第185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0月21日)《《唐頓莊園》:從電視到電影 為新世代講舊時代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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