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逼爆.下】規劃落後新服務拓展受限 求人公院難留人

撰文:陳琬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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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港公院的內科病床佔用率長期破百,與昔日規劃沒有及早擴展醫療基建有密切關係。除此以外,服務已久的醫院設計不變、整合重建姍姍來遲,如何影響醫護的工作效率?落後規劃連帶資源增撥受限,如何限足醫療服務進步?種種前因,如何埋下醫生離開公營醫療體系的導火線?《三流醫院拖垮一流醫療》報道下集

《三流醫院拖垮一流醫療》上集:【醫院逼爆.上】內科住院率長期破百 規劃質與量如何大落後?

在《【醫院逼爆.上】內科住院率長期破百 規劃質與量如何大落後?》提到,身為新界東龍頭醫院的威爾斯親王醫院,新大樓在落成後短短數月,內科病床的佔用率經已飽和,令到院方被迫需重開舊病房加開內科病床。前威院內科部門主管、中大內科及藥物學系名譽臨床副教授周振中便以此為例,論證本港的公營醫療規劃「質與量同時大落後」,又反問醫療沒有規劃是「不懂得規劃、沒有意識到要規劃、還是規劃後難以執行?」

作為港島西聯網龍頭醫院的瑪麗醫院,是本港最早落成啟用的醫院之一,其依山而建的特點,令到醫療設施分散各處,亦為醫護人員造成不便。(資料圖片/張美蘭攝)

設計影響效率

與周振中有同樣「不懂得規劃」疑問的,還有香港大學深圳醫院院長盧寵茂,他同時在瑪麗醫院擔任肝臟移植中心總監,掌管本港現時唯一的公院換肝中心。向來敢言的他,多次抨擊服務了三十年的瑪麗是「第三世界」醫院。箇中原因,除了瑪麗醫院因為歷史悠久、身處山腰的地形局限外,盧寵茂還發現,負責醫院設計的建築署,並不理解醫院具體的功能需求:「他們只是想到將醫院所需的設施『塞塞塞』填滿,但沒有想過醫院的人要如何運作,這是一個很大的弊病。」

身為「換肝權威」的盧寵茂,為病人動刀分秒必爭,強調醫院設計是會影響醫護人員效率。(梁鵬威攝)

身為經常需要為病人動刀的外科醫生,盧寵茂從瑪麗的手術室中,深刻體會醫院設施零散對醫護人員帶來的不便。現時瑪麗的手術室主要位於主樓和K座,中間靠一條天橋連接。盧寵茂解釋,當醫護人員需要從手術室運送儀器到另一座大樓時,先要脫下手術袍,從手術室乘電梯將儀器推過對面座,再等電梯進入手術室,然後換上新手術袍。若然遇上探病時間,一來一回可能耗時近二十分鐘。

由於瑪麗的手術室分散在兩棟大樓的各層,連帶術後的復蘇房亦需分散設置。「七個手術室在七層樓,便需要七間復蘇房。如果同時間有七個病人散佈不同病房,就需要七個人手看顧!」盧寵茂稱,如此一來便需要重複的人力物力。「在建築角度,建築師會覺得有手術室、面積符合需求便夠,但日日對住手術室的人就會明白有多麻煩。」

他指出,連接主樓和K座的是一條暗斜橋,醫護人員一旦需要推病床或輪椅,便會更加吃力:「上斜時,他們就要大叫『一二三—』一起發力才能推動病床。這樣的設計怎能夠收貨?(當局)叫大家要互相體諒,但同事是日日推,將精力花在這些(設計失誤)上。」

盧寵茂強調,當前線醫護不時要與不便捷的醫療設施「周旋」,便會間接降低效率及人手供應。(資料圖片/羅君豪攝)

盧寵茂在瑪麗醫院的經驗中,得出「設計影響效率」的結論。他認為現時醫護人手不足其中一個間接原因,是醫護不時要與這些不便捷的醫療設施「周旋」,拖低了效率:「護士的時間應該用來照顧病人、洗手上(手術)枱、幫忙準備做手術,而不是耗在把儀器推上推落,(時薪)多貴啊!」

盧寵茂不斷強調,醫院設施的連貫性對醫護的重要,從中不難理解,為何他近年多次不吝嗇大讚港深醫院是他的「夢中醫院」:「瑪麗20個手術室分開七層樓,港深醫院一層樓便囊括了42個手術室,儀器人手近在咫尺,效率明顯提高許多。」

數年前落成的港大深圳醫院,四十多間手術室集中在一層內,手術室的過道走廊被盧寵茂稱為「百米大道」。(梁鵬威攝)

雖然近年盧寵茂經常與港深醫院一起出現在公眾視野,但在早年,他亦是極力爭取瑪麗重建的先鋒之一。瑪麗雖然是本港最早落成的醫院之一,服務規模亦在數十年間不斷擴大,但對設施的重新整合,卻要等到2014年的第一期重建計劃開展才姍姍來遲。盧寵茂回憶,昔日爭取重建之路也非一帆風順,險些因為立法會財委會「拉布」而未能通過撥款。他聯同另外十名瑪麗醫院的部門主管罕有聯署去信立法會,要求通過瑪麗重建的工程撥款,最後撥款來得及在暑假休會前通過。

他如此着急,亦是因為重建醫院與規劃新醫院一樣,需要耗用以十年計的時間:「當年(重建)通過,新大樓都要到2025年才可以使用。在這期間,我們還要用這個第三世界醫院到2025年……」盧寵茂又再一次將「第三世界醫院」掛在嘴邊。

上屆及今屆特區政府分別在2016年及2018年,聯同醫管局推出兩個全港性的「十年醫院發展計劃」,以應付到2036年的服務需求。(資料圖片)

規劃真空追落後 新服務裹足不前

香港的公營醫療在過往十幾年因為規劃真空,沒有大型醫院落成,縱然病床數目近年有微增,始終無法追上急遽增長的醫療需求。今時今日公營醫療體系烽煙四起,根本原因之一亦是昔日落下的病根。

上屆及今屆特區政府分別在2016年及2018年,終於推出兩個全港性的「十年醫院發展計劃」,除了預計會在未來十年興建兩間大型急症全科醫院外,醫院重建及擴建範圍亦涵蓋全港各大聯網,預期計劃前後可分別提供5,000張及9,000張病床,應付服務需求到2036年。大型醫院發展藍圖重新上馬固然值得鼓舞,但增加病床卻非一朝一夕可成事。以正在興建的啟德醫院為例,第一期800張病床最快也要2021年才能投入服務,無法紓緩刻下的公院硬件不足。

本港公營醫療的前線醫護汲汲營營,以緊絀資源又能高效應付無限需求,為其贏得醫療高效的讚譽,但同時亦令前線苦不堪言。(鄭子峰攝)

【專頁】醫療百病叢生 是時候改變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水深火熱的情況下,香港醫療系統依然高效。彭博通訊社自2012年公布彭博健康護理效率指數(Bloomberg Health-Care Efficiency Index)以來,香港在全球55個人均預期壽命超過70歲的國家及地區長期盤踞頭一二名位置。以緊絀資源又能高效應付無限需求,當中自然少不了前線醫護的超額完成。

「近年醫管局的周年計劃第一個議程就是在『不夠設施』、『不夠病床』下,就會向我們說要“Productivity-gain”(增加生產力)。」周振中稱,因應醫療容量不足,部門往往會被要求設計能夠提升效率的工作流程,希望提高5至10%效率,但當需求無封頂時,這個權宜之計便如飲鴆止渴。「最初這個方法還有一點用處,但長遠並不是一個魔術,兩三年後已經不再奏效。」他苦笑道。

前威院主管周振中指出,規劃不善不僅消磨前線醫護為病人服務的熱忱,亦犧牲了醫療服務進步的契機。(龔嘉盛攝)

周振中強調,「量」的規劃不善,蠶食了醫療服務的「質」,其影響不僅是消磨前線醫護為病人服務的熱忱,亦犧牲了醫療服務進步的契機。他表示,醫管局獲得撥款後,主要都用作增加病床滿足指標,預留給發展新服務的金額可謂少之又少。

不過,醫院一旦獲得資源發展新服務,亦不見得更好。周振中稱,因為資源永遠不夠,導致許多內科新服務獲批後,資源一定被削減:「例如新服務預計服務1,000人,最後批了服務500人的資源,但交功課時,又會要求你的指標是服務到1,000人。」這樣便會令本已疲於奔命應付超負荷日常工作的前線,再添一層重擔,磨蝕開展新服務幫助病人的初心:「同事已陷入兩難,心想『如果開得成(新服務)那就慘啦』。自己的本業都做到倒下了,新服務又不夠資源,談何提升照顧病人的質素!」

自動執藥機節省人手執藥上架的時間,盧寵茂曾向本港的決策層建議引入以改善效率,但隨即被「無地方」理由駁回。(梁鵬威攝)

醫院規劃的局限,或多或少限制引入新服務的想像。盧寵茂對此深有體會。港深醫院開業時,已引入三套自動化藥物管理及智能執藥系統,機械臂按處方自動取藥,讓藥劑師專注核實分發,病人獲處方後平均十分鐘已可以取藥離開。反觀本港公立醫院仍主要依賴藥劑師及配藥員人手執藥,大型公院門診藥劑部輪候取藥時間平均為一小時,有時更會出現「等藥比等看醫生還要久」的怪象。

盧寵茂曾趁不同的香港公立醫院決策層參觀港深醫院時,建議引入這種高效率自動執藥機,但往往便被對方以「醫院無地方」為由駁回。他認為,這正正反映了決策層思維的束縛:「當提出新建議,有人看到阻力,便斷定障礙必然無法克服,但同時卻忽略了新設備帶來的好處。其實根本沒有阻力,阻力在這兒。」他指一指腦袋。

公營醫療前線醫護壓力與日俱增,圖為今年年初由醫生團體舉行的「不在沉默中谷爆」公共醫生申訴大會。(資料圖片/林若勤攝)

怨憤的醫護

硬件規劃落後,導致前線醫護壓力與日俱增,難以拓展新服務還是其次,最壞的影響,是迫使醫生不再事不避難地進入公院的壓力點工作,令千瘡百孔的公營醫療體系雪上加霜。周振中退休前在威院內科擔任主管近十四年,親眼見證內科由昔日的趨之若鶩,淪落成今日「神憎鬼厭」、求人卻不可得。

「沙士後的五年是內科部門的黃金時代,一年只有幾個空缺,都有超過100人報(名),幾經篩選仍有二三十名尖子要面試……」說起昔日輝煌,周振中無限唏噓。他形容,內科可謂西方醫學根基,即使訓練較為複雜,但醫生為理念為興趣,加上往日工作環境未至於惡劣,仍會吸引不少人投身其中。

但當病床數目未能因應人口老化追落後、相應資源規劃超負荷時,內科便會與老人科、急症科成為公營醫療服務的主要壓力點。人手需求愈殷,對醫生的吸引力卻逐漸遞減:「所以在第二個五年,便會見到內科只有四五十人報名,質素亦一般。到了近年,內科在兩大教學醫院(瑪麗、威爾斯)或名聲比較『好』的醫院,才能僅僅招攬足夠人手。」周振中稱,規劃缺失導致人手短缺,可謂是惡性循環,令內科成為爆煲重災區,亦是醫護怨憤的集中地。

因昔日規劃落後而導致如今公院工作環境惡劣,令到專科醫生離心漸增,離開有年輕化趨勢。(資料圖片/羅君豪攝)

更甚者,惡劣的工作環境,成為專科醫生及早離開公院的「催化劑」。盧寵茂稱,以往的專科醫生通常都會在公院服務到臨屆退休之齡,或者升到顧問醫生的位置,才考慮轉職私人執業。但他觀察到,這個「大限」漸漸有年輕化趨勢,愈來愈多醫生在副顧問醫生職級、甚至甫考獲專科醫生資格便會考慮跳槽。如此一來,不僅造成有經驗醫生與年輕醫生青黃不接的斷層,而且亦沒有回報公營醫療對醫生的栽培。

「培訓一個專科醫生需要十三年,理應醫生要用相等的時間來回饋大眾。但現時大家卻是學滿師就走,沒有履行應盡的十多年服務……」盧寵茂不自覺揚高聲調。「為什麼?因為大家都說留在公立醫院沒有未來!」他強調,公營醫療承載本港九成的病人,是本港醫療的根:「如果大家都棄船,當公營一倒,香港醫療便會沉得好快。」他語重心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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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自第161期《香港01》周報(2019年5月6日)《昔規劃欠奉 今醫患同苦 三流醫院拖垮一流醫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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