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臉家族.下】不能選擇的家庭 藉變臉修補裂痕
於二十多年前的年三十晚,變臉家族歷經家變,分離後如何重聚?各人命途不一,又如何踏上變臉路?韋瑞群走過低潮,一度想自殺,在45歲才學變臉,為何他的子女無法在速度和數量超越他?
第三變:窮則思變 終於走上變臉路
子女走上演藝路,並不在韋瑞群計劃之內。
飛雄中學畢業後,當過記者、侍應、助理護士、人事部主任……還是對舞台念念不忘。2002年,22歲的她忽然向韋瑞群說打算辭職,說「想上舞台,想唱歌」。他嚇了一跳:「什麼都不懂,如何表演?」於是立即送她到京劇學院特訓三個月,練好基本功。飛雄天分強,有新老師甚至以為她已學了一年。其後,韋瑞群傳授她變臉技術,打破了傳男不傳女的傳統。
丈夫兼經紀人Ivan形容平日的飛雄又呆又傻,姿勢沒個正形,上台挺直腰板,卻想像不到地靈活變通,「彷彿就成了另一個人,她是天生屬於表演的。」
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唱做唸打」戲曲表演四手段,排最後的打,22歲去學已經太晚了。父女都嘆,如果飛雄早點去學,今日的成就絕不止於此。韋瑞群走的路子,與女兒截然不同。變臉快,靠的是硬功夫,得從小抓起。他天分強,年僅12歲就考入廣西評劇團,被派到天津戲劇學校學習。
1960年代初天津海河河畔,隆冬寒風刺骨,每天清晨2點鐘,韋瑞群爬起來,自發到河畔獨自練聲。水邊植着一排排槐樹,他天天偷看一位神秘老師傅練功。怎料被對方發現,喝斥:「小東西,過來!」他坦承想學功夫,老師傅猛地用氣功拍他兩下肩膀,然後離開。韋瑞群百思不得其解,靈機一觸,半夜2點再去河畔。老師傅早就在那裏等着他拜師。五年來起早貪黑練功,還得應付其他早課。有次使勁用手掌一下下插進河邊的石頭,「師傅,痛啊!」師傅着他離開,他偏不,咬緊牙關撐下去。
畢業前追問老師傅姓名和家鄉,老師傅不語,第二日從此不再出現。他暗猜「老人家怕難過」。
人前光鮮,人後受罪。「如果你自己不要求自己,那你就落後於人。」韋瑞群性格好強,有着一顆爭勝之心,格外能吃苦,成就了在舞台上的蛻變。熬過壓腿的痛苦,練基本功山虎跳,老師提着木刀抽打動作慢的,他絕少被打;畢業後進了劇團,幾個劇團之間比賽翻觔斗,前一個人翻了40次,他硬是要撐一口氣多翻兩個,摘下桂冠。
別人在背後說他壞話,多難聽的都聽過。開演藝公司時,只有一個人,格外肯搏,氣功、雜技、變衫、魔術都會,有師傅眼紅,揶揄他:「汁都畀你撈埋。」他心想:「我做我的生意,別人來找我,又不是我搶你的,我搏老命,論氣功,我耍七支槍,刺我全身,你做不做到?打碎筷子篤喉嚨,隨時會穿喉嚨椗,打碎玻璃我食落去,你夠不夠膽做?」
離婚後,好不容易重新振作,怎料不久又遇上經濟轉差。不過,身體始終是他的底氣,只要身體還好,他就能東山再起。
1993年,為了有一項獨門絕活,韋瑞群萌生了學變臉的念頭。他那時45歲,用了半年時間才好不容易搭上線,師傅要求他去四川,一看他的京劇身段,就決意傳授絕活,只教了四張臉,前後用了三天。
回港後,韋瑞群興沖沖地糅合其他技藝,組成一段節目,怎料第一次上舞台就出現失誤,雖然以經驗成功掩飾,卻使他痛定思痛,日夜琢磨了足足一年如何改良,由四張到能一變十幾張,才敢上台表演。結果大受歡迎,其後更屢屢打破世界紀錄,帶起變臉藝術熱潮,人生迎來黃金期。
飛雄學變臉之後,韋瑞群把她帶在身邊,磨練了三五年,怎料一切向好時,竟遭逢巨變。19歲的財雄亦被迫回港,一邊念演藝學院,一邊學變臉。
一跳落去就係咁歹,想起有仔有女,我死了,他們沒面子,怎樣生活呢?別人會議論,老竇是變臉大師,為何突然自殺?
第四變:義氣不變 人前人後兩張臉
2006年,韋瑞群在租住的將軍澳59樓單位往下望,「沒家庭,沒事業,有什麼意思?」心念一動,想要跳下去,了結人生。
當時他前往內地投資,於廣西南寧市投資興建娛樂城,簽了文件,並退出一手創立的演藝公司,怎料合作夥伴「有心欺騙」架空他,隱瞞帳目,損失了數百萬,頓時一無所有。
娛樂城沒錢出糧,唯有致電合作十幾年的昔日拍檔求助,想借五萬元,怎料對方支吾拒絕。他想不到對方如此絕情,立刻掛斷電話。
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跳落去就係咁歹,想起有仔有女,我死了,他們沒面子,怎樣生活呢?別人會議論,老竇是變臉大師,為何突然自殺?」他只好忍着。
義氣是韋瑞群的人生信條,他一直以講義氣的父親為榮。國共內戰時期,父親曾經是國民黨軍官,同時為共產黨擔任無間道,卻查明冤獄,偷偷放了好多人離開監獄。去世時,那一場解穢酒擺了三百圍,出席人數達數千,身為兒子,因簽了表演合約,無法送行,成了他人生遺憾。
義氣沒錯,只是世事愈發複雜難測,人人都有兩張臉。多年來朋友要借錢,他二話不說,有的死了,有的擔保借款一去不還,損失數十萬元;任職宋城遊樂場主管時,一手提携的人很多,記得的很少,昔日種種恩怨,他一句「無計」,就哈哈大笑,權當過去了。
他只在好景時出現人前。投資失敗那一段日子,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存危機,「有苦難言」,誰都不見,「對誰都有戒心,雖然自己被人騙了,也不能說出來,那種憂鬱,無法向子女開口。」當時還要靠女兒照顧生活,他只好強顏歡笑。
飛雄跟在韋瑞群身邊那幾年,知道他輕易信人,形容他「天真,簡單直接」。「只能說自己眼光不夠,幫人沒用心看清一個人。」韋瑞群慨嘆:「好心也是對自己的傷害。」幫過的人不計其數,上過的當也不少,他終究相信善有善報,終會遇貴人:「一生人中,交過不少學費,吃不完的虧,搵唔完的錢,行不完的路,覺得天好公平。上了年紀之後,想開了好多,心情好平靜。」
千帆過後,事業迎來高峰──2007年於中國主辦的「東盟十國會議」上為十國國家領導人獻藝;2008年,一家三口於北京奧運香港區表演亮相,同台變衫變臉;2009年,獲封世界傑出華人;2010年,在台灣電視節目《鑽石夜總會》與女兒一共翻足了102張面譜,締造雙人變臉世界紀錄,同年再破單人71張的世界紀錄。目前的世界紀錄是76張,他曾發下宏願,要變100張臉。現時能變80張,只是仍然籌備中。
第五變:神奇妙美 韋氏變臉有後人
韋氏變臉「神奇妙美」,不走傳統路線,以華麗的斗篷變臉、握手變臉,以及創新的風格為主。變臉愈多,失誤風險便以幾何級數上升。「我鍾意創新,所以不能停,我要做的,一定做得到。」韋瑞群說。
父女性格相似,一樣好強。2000年代初出道前,韋瑞群安排飛雄到內地劇場試演,觀眾是雜技團老師。飛雄第一次出場,因為緊張,變不走第二張臉,當場灑淚,離開舞台後躲起來飲泣很久。韋瑞群好生安慰,隔了數天,在家裏練功時才跟她說:「現在我們研究吓,哪裏出了問題,哪裏卡住,慢慢解決。」
女子變臉無前例可循,父親走雄壯霸氣風格,看京劇女子身段柔軟,飛雄便走翩若驚鴻的路子,又加入歌唱表演,加上父親指點,漸漸走出自己的路。飛雄當初因為表演失誤灑淚,數年後,韋瑞群卻因她的表演流淚。一次海洋公園表演,飛雄改用西式風格演出,先變臉後變衫,變的是現代衫。韋瑞群當時站在後排,一時感觸,熱淚盈眶,忍不住跑到廁所飲泣,連完場要拍大合照亦錯過了。
藝術永無止境。問子女能否超越他變臉的速度和數量?「肯定不行。」韋瑞群說,他仍然會以數十年經驗,去指導子女每一瞬間的動作。子女另闢蹊徑,飛雄擅長繪畫卡通面譜,如鐵甲奇俠、叮噹等人物,面譜高低不平,難以落筆,為求神似,會花五天到一個星期完成一張。財雄乘着拍紀錄片的機會,也去四川學藝拜師,學習另一派的馬甲變臉。
變臉成了一道線,把三人重新牽在一起。韋瑞群不時偷偷到現場後排觀賞女兒的演出。飛雄有三到五年時間曾隨父親出埠表演,也有約他練習耍槍,在舞台上遇到困難時會自問:「父親會怎樣做?」財雄偶然會隨父親出發,擔當起與外國人溝通的橋樑。
財雄近日出鏡許廷鏗《偽人》MV,演示變臉技藝,用扇子變臉正正是屬於馬甲變臉的手法。
變臉曾被列為國家二級機密,師傅對自己人打開心窗,猶似親人;但面對真實的家庭成員,卻變得毫不坦白。財雄因為拍紀錄片,與父親去了四川兩次,拜訪老師傅時輕鬆對談,卻卡在訪問父親的環節。財雄問不出口,韋瑞群也不願意說得太深。
三人個性相似,都不坦白,只默默去做。韋瑞群寧可「用心挽救,(子女)不想傷我的心,刺我的心,不開心也不想提。」他沒有跟子女提過離婚的談判、被騙的經過、過去種種憂鬱,亦沒提過與十多年拍檔產生分歧的緣由之一,是因為想教子女變臉,組成「三變」,才令他最終離開舊公司。飛雄沒有說去學京劇時,是想藉此了解父親的出身。財雄拍紀錄片的原因之一,也是想修補父子關係。
二十多年前的年三十晚那張紙條,韋瑞群還留着;二人各自鬧着買,那雙五百元的鞋即使氧化了,飛雄還好好留着;百來塊錢一個的四驅車工具盒,財雄也不捨得丟。
韋瑞群正默默寫劇本,籌備拍電影,以完整呈現他的演藝人生,吐露他未能訴諸於口的經歷。雖然裂口仍在,但飛雄始終為父親自豪。財雄亦慶幸有這個家庭:「若不是一個家族,可能已撐不下去了。」即使遭遇熱潮冷卻,單靠變臉不能維生,三人各有其他工作,他們仍決定一起走這段演藝路。
今年的年三十晚,財雄選擇陪父親奔走,飛雄及時趕來觀看演出。韋瑞群脫下翳焗的戲服,滿頭大汗,更衣房內,一雙兒女為他收拾架生,他退而不休,長居內地,在旺季才回港演出,年初一就得回鄉,再趕去美國表演。晚上11點半,他們登上車,一同踏上歸程。
這一夜歸於不變的平靜,他們不再需要道別。
上文節錄自第149期《香港01》周報(2019年2月11日)《變臉家族:人世橫逆 變中有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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