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減社福撥款.二|當社福機構請不到社工——到底是誰之過?

撰文:王晉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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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政預算案 2024/2025》為了應對財政赤字提出節流,58間獲社會福利署撥款超過5,000萬元的社福機構未來兩年將被削減2%和3%的開支。社福界人士坦言,由於近年人手流失率高企,機構本就難以招足人手,所以財政儲備水位較高,勉強能夠與特區政府「共度時艱」。不過,近年市民身心受壓,社福服務需求高漲,在人手緊缺的情況下,削減資源只會導致社福機構更難招聘所需社工。追根究底,問題根源在於2001年為了改進「實報實銷」撥款制度而推出的「整筆撥款津助制度」(LSG)。

「削減社福撥款」專題報道之二

「一筆過撥款制度」屢被社福界斥百病叢生。(李澤彤攝)

社福人手嚴重流失
削減撥款更難招聘

根據社會工作者註冊局的統計數字,截至今年1月,香港總共有27,931名註冊社工。社會工作人力需求聯合委員會去年12月發布的《2022年社會工作人力需求系統報告書》,顯示2021/22年度所有社會工作職位、學位職位、文憑職位流失率分別大幅上升至7.3%(1,322人)、8.5%(922人)和16.7%(1,216人),並預測2022/23及2023/24年度上述三類職位的新增供應將均超出新增需求。儘管每年本地學院社工畢業生人數並不少,在2023/24年將達到1,650人,但實際情況似乎並不樂觀。

除了「移民潮」,香港社會工作者總工會會長張志偉向《香港01》分析道:「關鍵在於這行不吸引人,就算學校能補充人手,畢業入行的人數和離開行業的人數差不多,未能有效補充人手。」在他看來,問題根源來自2001年起實行的「整筆撥款津助制度」(LSG)。

LSG推行之前,社會福利署實行「實報實銷制」,對於社福機構的人手編制、薪酬水平、員工資歷及各類社會福利服務的單項開支設限,必須經過相對嚴謹的審核程序。也因此,該制度經常被詬病不夠靈活自主、行政成本高昂、撥款準則不能有效確保機構的服務質素。LSG實行之後,政府給予社福機構一筆過津貼,原意是想給予機構更多自主安排的彈性,然而,由於撥款金額被限死,倘若使用過程中發現資金不夠也不會額外補貼,反而導致機構安全感不足,管理方式傾向於保守,財政儲備過多的情況也愈發嚴重。社總去年的2月一項調查顯示,2022年NGO合共累積了57億元儲備,是社署2021/22年度200億元撥款總額的四分之一,相較2015/16年度的34.8億元儲備大幅增加64%。另外,164間受資助的機構中,有47間機構的儲備水平超逾25%上限,需按規定退還社署共8,000萬元。

整筆撥款放任不管
剝削前線同工異酬

人力資源嚴重流失,但在保守的管理思維下,許多機構明明長期無法補充足夠人手,卻寧願退還儲備超支金額也不願改善人手待遇。原因在於LSG實施後,政府根據2000年早已過時的各項服務的人手編制數量,並按公務員總薪級表的中位數薪金計算撥款數額。張志偉解釋,機構擔心一旦提高員工福利待遇,多年後有資歷的員工增多,薪酬就會超過中位數,但如果沒有薪酬水平僅為起薪點的新員工入職以彌補薪金差額,人手開支將會入不敷出;另外,考慮到政府可能再度削減資助,多重風險下,機構並不會選擇提高福利待遇。

這套中點薪金制度至今改革,不僅未考慮近年來社福界的人手流失,也未能考量社會問題頻發,各類社會服務的供不應求。上述《報告書》數據顯示,自2001年實施LSG之後,打破了之前新增供應大於新增需求的穩定局面,需求和供應持續呈現互不平衡的變動趨勢,且文憑職位的供應量一直顯著少於需求量。此外,薪酬制度脫離公務員固定薪級表(MPS),讓社福界同工失去穩定的薪酬制度和晉升體系,對社福界產生諸多困境。

在LSG實施前,業界人手流動性大,但張志偉認為那是「健康的流動」。因為有年資認證,更換機構並不會減薪,而同工可以尋找適合自己發展的領域,繼續累積經驗,提高專業水平,穩定後可成為有資歷的中層。但LSG實施后,年資不受認證,且入行五年内的薪酬水平都難以大幅提升,「如果別的機構提供多兩個point(薪點)他就走了」,難以維持服務的連續性,產生的服務效果大打折扣,還衍生出機構間「同工不同酬」的問題。

中點薪金落後廿年
待遇好轉皆因移民

張志偉續說,社工入行五至八年后,若在同一間機構內無法升職,想通過跳槽漲薪並非易事。因為大部分機構怕員工薪資超過中點薪金,於是不認年資,通常只提供起薪點的薪資水平,因此很多社工直接轉行,導致社福界中層員工持續減少。

張志偉憶述,剛實行LSG政策頭十年期間,社福界壓低工資的情況甚為嚴峻。當時市場供過於求,助理社會工作主任(ASWO)、福利工作員(WW)、社會工作助理(SWA)這三個職級的前線社工被剝削得最嚴重,工資不僅低於中點,甚至還低於起薪點,「學位社工拿非學位社工的工資。」直到近年人手不足,情況才慢慢有所改善,「但情況好轉不是制度變化,也不是管理層良心發現,而是移民潮的產物。」他憤慨中透露一絲無奈:「勞工供應充足的話,如果會給第16薪點(學位社工起薪點),我批個頭給你當凳坐!」

中點薪金是政府用來計算機構撥款數額的參照,而並非機構派發工資的根本依據。香港社會服務聯會(社聯)去年7月發佈的「非政府機構薪酬調查2022」顯示,有55.3%的受訪機構採用「自行制定無固定增薪點的薪級表」,涵蓋共28.9%的員工;有46.2%機構沿用「公務員的固定薪級」,涵蓋15.7%的員工。儘管許多機構採用MPS,但前線員工卻無法受益。張志偉透露,機構通常會以「自訂薪級表」壓低前線員工的待遇;而高級管理層則不需以中位數作為「封頂」薪金,而是依據MPS進行適時漲薪,造成「肥上瘦下」的不公現狀。「為什麼NGO能存到錢?是因為他們剝削了前線社工!」張志偉忿忿不平。

鄰舍輔導會曾因帳目計算出錯而裁員。(李慧妍攝)

管理混亂縮減服務
最終影響弱勢社群

如今NGO不能再指望政府「兜底」,只能絞盡腦汁「開源節流」,越來越重視競投政府津助福利服務作為增加收入的重要來源。然而,這類競爭性投標極其考驗機構的資源和儲備,大機構的各類資源都較為豐富,可壓低報價、提高人手投入,並提供額外的「資源增值服務」,很容易壟斷新的服務資源。小機構因而被日益邊緣化,而大機構為了成功投標,也不得不從原本服務中抽調資源補貼新的服務,難免影響原有服務質素。

社署今年首季更新競投新津助福利項目評分標準,若機構在過去三年有舉辦支持政府政策的活動或服務項目,如慶祝國慶、回歸等活動,則會獲得加分。「新思維」立法會社福界議員狄志遠認為,社署的做法有政治審查的意味,對於資源不充足的小機構而言,恐怕百上加斤。不少研究指出,這種投標文化讓本來着重於扶助弱勢群體的NGO日益商業化,機構間成為競爭對手,管理層則在賬目上精打細算,沒有時間精力為市民做好服務。

LSG下,社福機構具有高度自主管理權,缺乏監管則會導致亂象頻出,鄰舍輔導會便是前車之鑑。機構2015/16年獲得社署撥款近4億元,但在2017年因管理層財政預算編制出錯,竟在盈餘不足之下大幅增加人手、擴充服務,甚至給總幹事一次性派發高達19.3萬元的獎金,導致2018年錄得700萬元赤字,只能裁員、刪減新增人手及中斷服務以渡難關,最終蒙受損失的仍是社福機構員工和弱勢群體。對此,張志偉表示:「我不會懷疑NGO服務社會的初心,但它的管理方式能否公道地對待每一個員工、每一個服務對象?」

以往,社聯、社總、社協及社福界立法會議員共同促徹底改革「整筆撥款」津助制度。(資料圖片)

十年一檢不願改革
兩制併行更加靈活

政府宣稱LSG並非為了節省資源和推脫責任,而是為了增強機構靈活性。但現實可見,儘管坊間對LSG的批評聲不斷,多次要求徹底改革,可是政府一直以「機構自主」為藉口放任自流,23年來只在2008年和2017年進行過兩次檢討,而過往行之有效的「社會福利發展五年計劃檢討機制」則停擺長達26年。張志偉指出,政府目前僅靠與社聯一年一次的「福利議題及優次建議」以及不定時檢視各種服務當作「社福規劃」;然而,前者是各機構圍繞各自機構方向和受眾進行服務規劃,對社會問題的全局把控不足,容易忽略小眾議題;而政府對於後者的態度侷限於「成熟一項做一項」,實際是「沒有錢就不做,沒有人逼就不review(檢視)」。

政府掌握全港的大數據資源,例如人口結構、收入、醫療、教育等統計數據,但沒有從全局分析社福資源的長遠規劃,業界只能「各有各做」。狄志遠和張志偉都促請政府儘快恢復「五年計劃檢討」,為全港服務內容指定政策目標,定時檢視人手編制,進行資源調整;他們又希望,可以重新定位政府和NGO的角色,改變目前「我給你錢,你聽我指揮」的上下級關係,促成更順暢的溝通合作。

張志偉還建議,政府可以同時實行兩種撥款制度:八成撥款實行「實報實銷」,「純粹從服務對象的需要出發,從專業判斷出發,不需要去考慮市場和撥款不穩定的因素」;兩成撥款則實行LSG,讓機構自行發展創新服務。他指出,LSG實施後,社福界確實出現更多創新服務和手法,但一定程度上是長期以來被「實報實銷」所禁錮的產物;再者,社會的文化、服務對象需求以及資訊科技一直處於變化之中,即使繼續實施「實報實銷」,也有可能產生一些更加符合資源運用的的創新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