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大選|地震與瘋狂通脹都無阻勝選:為什麼埃爾多安又贏了?
5月28日,土耳其舉行總統選舉第二輪投票。雖說土耳耳其最高選舉委員會預計要到6月1日才會公布正式結果,但據初步選舉統計,在已開完99.59%選票的情況下,土耳其現任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已獲51.91%選票支持,擊敗對手克勒奇達爾奧盧(Kemal Kılıçdaroğlu)的48.09%得票率,確定連任。
此次大選引發全球關注。一來,各界好奇土耳其會否發生政權輪替,改變其劇烈跨界的外交風格。回顧近兩年,自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起,土耳其屢屢展演超越中等國家身量的激烈擺盪,包括在2022年3月促成俄烏外長會談、5月「一夫當關」阻擋芬蘭與瑞典加入北約又在6月宣布「開綠燈」、7月牽線俄烏簽署《黑海糧食協議》、10月在亞信峰會與俄羅斯商談兩國能源合作、11月促成美俄高官開戰以來首次線下會談,同時放話將在敘利亞發起新一輪軍事行動,言下之意可能威脅俄羅斯與伊朗的地緣利益。往復之間,外界驚詫於埃爾多安的活躍行動,也捉摸不定土耳其充滿機會主義的外交風格。
二來,埃爾多安在選前遭遇兩大衝擊,導致外界普遍不看好其連任,一是在2022年連續數月突破80%的嚴重通脹,二是地震災情。其中,土耳其高通脹是2018年經濟危機的後遺症,其深層原因是土耳其長期的經濟過熱、政治性降息,致使土耳其在美聯儲加息後發生聯動金融風暴,不僅里拉大幅跳水、公司債大量違約,其通脹也長年處於高位,激發了城市選民、中產階級的滔天民怨,導致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AKP,簡稱正發黨)在2019年地方大選中,失去伊斯坦堡(Istanbul)、安卡拉(Ankara)等大城的執政權。
而地震同樣會影響選民對埃爾多安的支持。2023年2月6日,土耳其東南部發生7.8級強震,造成近5萬人死亡,經濟損失更是不可計數。災後埃爾多安一度面臨聲討,輿論抨擊其未能改善發展不均、城市貧困化的現象,導致耐震度不高的老舊建築面對強震不堪一擊,且建物脆弱往往難離官商勾結、偷工減料,執政的埃爾多安與正發黨難辭其咎。
然從此次選舉結果來看,雖說兩人差距不到5%,但克勒奇達爾奧盧終究是差了臨門一腳,顯見不論是高通脹或地震,都不能阻止埃爾多安連任。究其原由,除了土耳其反對勢力整合不彰外,埃爾多安成功調動「土耳其崛起」的新情境亦為關鍵。
反對勢力整合不彰
首先,雖說選舉前夕,共和人民黨(CHP)黨魁克勒奇達爾奧盧的民調一度超過埃爾多安,讓不少外媒大膽預測土耳其即將變天,但聚焦土耳其政壇現況,埃爾多安所領導的正發黨乃是最強勢力,而反對派長期山頭林立、各自為政,不僅抵銷了挑戰埃爾多安的整合努力,也在一定程度上令選民寒心。
綜觀土耳其反對黨的近年互動,一直要到2017年修憲公投後,才出現明顯整合跡象。彼時埃爾多安大幅擴張總統職權,並在制度上掃除了連任障礙,引發反對勢力的集體恐慌,共和人民黨、好黨(İYİ)、幸福黨(SP)、民主黨(DP)四大反對黨遂共組「國家聯盟」(Millet İttifakı),鼓吹恢復議會制、廢除行政總統制,希望藉此遏制正發黨與埃爾多安;2022年,未來黨(GP)與民主與進步黨(DEVA)再加入,組成了「六方圓桌」(Altılı Masa),欲聯合推出代表反對勢力的總統候選人,與埃爾多安在2023年一較高下。
然埃爾多安畢竟是時任總統,擁有媒體與司法等政治資源,足以對反對勢力各個擊破,例如出身共和人民黨的伊斯坦堡市長伊馬姆奧盧(Ekrem İmamoğlu),其原本民調極高,被視作足以終結埃爾多安20年執政的明日之星,卻在2022年12月因「涉嫌侮辱最高選舉委員會」,而被判處2年多監禁與褫奪公權,喪失了總統參選資格。
伊馬姆奧盧被迫出局後,「六方圓桌」沒能立刻整合出新候選人,而是糾結於意識形態混戰、政治戰利品分配,一直到2023年3月,才確定提名CHP黨魁克勒奇達爾奧盧,但這一提名起初未獲好黨支持,後者還為此威脅退出「六方圓桌」。而後經歷多日協商與政治交換,克勒奇達爾奧盧同意由民族主義色彩明顯的安卡拉市長亞瓦什(Mansur Yavaş)、伊馬姆奧盧擔任副總統,好黨才同意留在「六方圓桌」,支持提名克勒奇達爾奧盧參選。
其實從組成結構來看,唯一能團結「六方圓桌」的意識形態,只有反對埃爾多安。因為席次最多的共和人民黨,乃是中間偏左的親歐世俗主義政黨,幸福黨則是帶有伊斯蘭主義的疑歐保守政黨,民主黨是中間偏右的民族主義政黨,民主與進步黨是中間偏右的親歐政黨,未來黨是右翼親歐政黨,好黨是中間偏右的民族主義政黨。簡言之,各黨意識形態左右兼有,還橫跨伊斯蘭主義與世俗主義,基本上若非埃爾多安與正發黨掌權太久,各黨恐怕根本沒有整合動機。
但即便勉強整合,「六方圓桌」依舊紛爭不斷,否則便不會直到選前2個月,才確定候選人提名;且在確定總統人選後,「六方圓桌」又在議會候選人名單上爆發新內戰,各黨都想爭取更多的安全席次分配,導致名單持續難產。上述種種看在土耳其選民眼中,自是相當令人心寒:埃爾多安或許大權獨攬、戀棧權位,但反對勢力同樣只對劃分地盤、政治分贓感興趣,無心改變土耳其發展困境。
兩相權衡下,或有部分厭倦埃爾多安的選民,在經歷百轉千迴的心路歷程後,又選擇續投正發黨與埃爾多安,而非支持執政能力未知、立場駁雜的反對勢力,導致克勒奇達爾奧盧終以些許差距落敗。
埃爾多安如何調動「土耳其崛起」
而除了反對勢力整合不彰,未能聚攏足夠政治能量之外,埃爾多安與正發黨在經歷高通脹、地震災情衝擊下,依舊能夠聚攏支持、號召選票,同樣是導致克勒奇達爾奧盧敗選的關鍵。
從此次開票結果來看,財富被高通脹嚴重腐蝕的大城市選民,多在此次大選中支持克勒奇達爾奧盧,包括前三大城伊斯坦堡、安卡拉、伊茲密爾(Izmir),以及第五大城阿達納(Adana);然而土耳其第四大城布爾薩(Bursa)、第六大城加濟安泰普(Gaziantep)、第七大城科尼亞(Konya)的開票結果依舊是支持埃爾多安,且加濟安泰普還是2023年地震的重災區,選民卻還是票投被輿論聲討的現任總統,顯然埃爾多安仍具一定程度的政治能量。而細究這一能量來源,顯然不全是已在下坡的經濟成績。
回顧埃爾多安的掌權之路,其任內經歷土耳其的經濟高成長,能為其執政保駕護航。2008年至2013年,美歐日等發達市場通過了多輪量化寬鬆政策,國際「熱錢」轉而湧入包括土耳其在內的新興市場,刺激了後者的經濟高成長,埃爾多安趁勢推行寬鬆信貸、要求央行持續降息、力促大型基礎建設項目,土耳其由此迎來熱錢滾滾、繁榮富強的發展之春,埃爾多安也成了「土耳其崛起」的時代象徵,政壇上獨霸一方、無人能敵。
然而2013年美國聯儲局放風可能加息後,外資便大舉外撤,包括里拉在內的新興市場貨幣開始貶值,土耳其經濟成長持續放緩;2017年美聯儲先後三次加息,土耳其經濟漸被資本外逃、貨幣貶值、股市不穩的陰霾籠罩,2018年美國又對土國鋼鋁製品加徵一倍進口關稅,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土耳其金融危機就此連動爆發。而在應對危機的過程中,埃爾多安顯然希望犧牲物價、保全經濟成長,故採用了極端的經濟手段,面對高通脹仍堅持降息。結果雖在一定程度上維持經濟增長,卻導致里拉跳水式重貶、物價飆漲、債券市場幾乎崩盤,民眾叫苦連天,諸如伊斯坦堡等大城更是爆發多起示威。
但觀察埃爾多安近十年的政治行動,便可發現其開始積極調動軍事、歷史傳統、大國外交場域的民意支持,以充填經濟成長放緩下的「土耳其崛起」敘事,彌補自己的政治失血。
就冷戰後的外交傳統而言,土耳其乃是錨定於西方世界的中等強國,並以其橫跨歐亞的戰略地位,遊走在不同國家集團間。然而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發後,外界看到了更加「東方」與「軍事大國化」的土耳其:在埃及議題上,其藉着對穆兄會的支持,涉入當地政局;在敘利亞與利比亞戰場上,其自2016年起先後派兵介入該處內戰,並成功取得一定戰果,前者使土耳其有效隔開庫爾德勢力與土耳其東南境的聯繫,後者則讓其在東地中海油氣衝突中,取得了有利的地緣樞紐;在海灣場域,土耳其與伊朗皆與卡塔爾保持密切互動,在一定程度上催發了2017年的卡塔爾斷交風暴,但因土耳其與伊朗堅持不退,最後風暴以沙特在2021年讓步復交結束,土耳其成功保住在海灣的政治成果。
當然土耳其的對外軍事行動,也不是全是豐碩戰果。以敘利亞戰場為例,土耳其一共發起四次對敘軍事行動,分別是2016年至2017年的「幼發拉底之盾」(Euphrates Shield)、2018年的「橄欖枝」(Olive Branch)、2019年的「和平之泉」(Peace Spring)、2020年的「春之盾」(Spring Shield)。而自「橄欖枝」行動起,土軍便不只打擊庫爾德勢力,還與俄方支持的敘利亞政府軍交火,引發莫斯科強烈不滿。多次協調無果後,俄軍乃於2020年悍然對土交鋒,導致了「春之盾」的潦草收場,土耳其也只能被迫服膺俄羅斯主導的敘北秩序。但在埃爾多安政府宣傳下,土耳其內部並不清楚意識到土耳其敗於俄羅斯,而是看到土軍為了反恐,在敘北奮勇殺敵,對民族主義者與愛國民眾來說,相當振奮人心。
另外在歷史傳統場域,埃爾多安最經典的動作,便是在2020年7月宣布廢除1934年的內閣法令,終結聖索菲亞(Hagia Sophia)86年的博物館歲月,恢復其清真寺身分。此舉雖然引發不少西方國家批評,但埃爾多安所為並非沒有民意基礎,因為在2015年攻克君士坦堡紀念大典上,已有不少土耳其人在博物館廣場上舉行晨禱,2018年土耳其伊斯蘭協會更是公開申請在館內舉行禮拜,雖然最後遭到拒絕,卻已吸引不少輿論支持。故埃爾多安決定「解放聖索菲亞」,乃是瞄準了土耳其近年的伊斯蘭回潮,希望汲取反凱末爾主義的選民支持。
而在大國外交場域,土耳其的行動自不待言,除了鄰近的中亞與中東,俄烏戰爭下種種橫跨歐亞的劇烈擺盪,皆是埃爾多安極佳的選戰素材。以2022年3月俄烏外長在土會談、7月《黑海糧食協議》落地為例,土耳其官媒大力宣傳了埃爾多安的「和平締造者」角色;至於阻擋芬蘭、瑞典加入北約,土耳其官媒則用以主打埃爾多安「捍衛國家利益」、「無懼得罪西方」、「打擊庫爾德恐怖主義」的硬漢形象。
當然在經濟凋敝、執政多年的包袱下,調動軍事、歷史傳統、大國外交的敘事情境,能對埃爾多安的選情起到多少加分作用,只能由選舉結果一錘定音。而從此次51.91%對48.09%的成績來看,上述行動雖沒有締造輝煌大勝,卻已足夠擊敗反對勢力,保送埃爾多安再一個五年任期,顯然仍有一定效果。只是土耳其的經濟高成長已告結束,如何緩衝土耳其的經濟風暴、尋找「埃爾多安經濟學」外的新解方,都是短期無解的艱難課題。選舉之後,埃爾多安的挑戰仍在繼續。
為何土耳其反對勢力整合不彰?
各黨只有反對埃爾多安一個共識,且都想趁機爭搶政治版圖。
經濟成長放緩後,埃爾多安如何調動土耳其崛起敘事?
積極介入區域局勢、發起對外軍事行動、迎合民意的伊斯蘭回潮、在大國外交上相當活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