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地震對撞總統大選:埃爾多安還有機會連任嗎?
2月6日,土耳其東南部發生7.8級強震,並在多次餘震後再遇強震,劇烈震度讓埃及、丹麥與格陵蘭皆有所感;不到20公里的地震深度更是導致土耳其、敘利亞兩國的嚴重損失,前者數據尤其慘烈。
根據最新資訊,死於地震者已合計超過7,900人:在土耳其有超過5,800人死亡、超過34,800人受傷;在敘利亞則有超過2,000人死亡,超過3,700人受傷。而後伴隨救援工作開展,傷亡數據料將持續上升。世界衛生組織已在死亡人數超過3,400人時警告,最終死亡人數可能會高出8倍之多,土耳其地球物理學者巴里斯(Şerif Barış)也預測,此次地震的死亡人數可能接近1999年的伊茲米特地震,當年的7.6級強震共導致18,373人喪生。
經濟層面的損失同樣驚人。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表示,此次地震是土耳其1939年以來最嚴重災難,災情蔓延超過10個省份,並有超過6,000幢建築物倒塌。美元兌土耳其里拉匯率也創下1對18.85的歷史新低,土耳其股市更是同步下跌,主要股票基準一度下跌多達5%,銀行股亦下跌5.5%。據美國地質調查局(PAGER)估計,此次地震造成的經濟損失在10億美元到100億美元之間的可能性為34%,在100億美元到1,000億美元之間的可能性為30%;德國智庫Risklayer亦估計,此次地震的經濟損失約為200億美元。
2023年既是土耳其建國百年,也是埃爾多安掌權20周年。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自奧斯曼帝國的廢墟中誕生,並從百廢待舉的「東亞病夫」,逐步發展為歐亞之交的中型強國;2003年,埃爾多安成為土耳其總理,並於此後20年間掌握了土耳其的最高權力,將在2023年5月競選總統,爭取下個5年任期。而強震災情的意外到來,雖讓土耳其的建國百年蒙塵,卻未必會終結讓埃爾多安的總統夢。
強震是否「摧枯拉朽」
首先,有分析認為,地震災情將激發沖天民怨、打擊埃爾多安的政治威望,加上土耳其通脹的居高不降、政壇反對勢力的持續整合,埃爾多安政權應會在地震後輸掉大選、徹底終結。從土耳其現狀來看,上述敘事有一定道理。
在政治場域,埃爾多安的優勢確實不如以往。回顧過去,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AKP)獨霸政壇多年,原因除了政績輝煌,更有反對黨的彼此內鬥、無法團結。然而2018年里拉危機爆發後,土耳其的經濟萎縮、失業率高漲,AKP在2019年的地方選舉中失去諸多據點,包括第一大城伊斯坦堡與首都安卡拉,民意基礎明顯鬆動;此外2017年修憲公投後,埃爾多安的總統權力進一步擴張,制度上的連任阻礙也被掃除,掌權時程再度延長,受到刺激的反對黨終於驚醒,決意暫放宿怨、求取團結。
2018年,共和人民黨(CHP)、好黨(İYİ)、幸福黨(SP)、民主黨(DP)四大反對黨共組了「國家聯盟」(Millet İttifakı),鼓吹恢復議會制、廢除行政總統制,希望藉此遏制AKP與埃爾多安;2022年,未來黨(GP)與民主與進步黨(DEVA)再加入,組成了「六方圓桌」(Altılı Masa),欲聯合推出代表反對勢力的總統候選人,與埃爾多安在2023年一較高下。
經濟場域則如前所述,在2018年的里拉危機後持續低迷。而細究危機起源,西方制裁只是導火線,關鍵還是土耳其身為新興市場,無法抗衡金融大國的流動性政策轉向。2008年至2013年,美歐日等發達市場通過了多輪量化寬鬆政策,國際「熱錢」轉而湧入包括土耳其在內的新興市場,刺激了後者的經濟高成長;2013年美聯儲放風可能加息後,外資便大舉外撤,包括里拉在內的新興市場貨幣開始貶值;2017年美聯儲先後三次加息,土耳其經濟開始被資本外逃、貨幣貶值、股市不穩的陰霾籠罩,2018年美國又對土國鋼鋁製品加徵一倍進口關稅,金融危機就此連動爆發。
而在應對危機的過程中,埃爾多安顯然希望犧牲物價、保全經濟成長,故採用了極端的經濟手段,面對高通脹仍堅持降息。結果雖在一定程度上維持經濟增長,卻也導致里拉跳水式重貶、物價飆漲、債券市場幾乎崩盤,諸如伊斯坦堡等大城爆發多起示威,損害了埃爾多安在城市選民中的好感度。
最後回到此次地震,埃爾多安也面臨了檢討風險。從災情成因來看,埃爾多安政府雖無法人造地震、決定規模與震度,卻對慘重傷亡負有部分責任,那便是未能改善發展不均、城市貧困化的現象,導致耐震度不高的老舊建築面對強震不堪一擊,造成了大片傷亡。
而建物脆弱其實不只老舊一個因素,還存在官商勾結、偷工減料的可能。以2020年的愛琴海地震為例,土耳其同樣發生建物倒塌,最終導致115人死亡,檢方事後調查倒塌建物時,發現部分工程使用了劣質建材、也未顧及結構安全性,相關單位更未盡責稽查,最終起訴了數十位建商與公職人員。此次災情比2020年慘重數十倍,事後檢討恐也難避上述醜聞,民眾的不滿或將包圍埃爾多安。
埃爾多安不是政治新人
然從現實角度來看,上述推論雖合乎邏輯,卻未必切合土耳其政情。因為埃爾多安不僅是位經驗老到的政治精英,更是資源豐富的在任總統。
在政治場域,反對黨確實形成合作態勢,卻難對埃爾多安造成打擊。2022年10月,土耳其國會通過「不實資訊法案」第29條,稱公開散布誤導性資訊者,將面臨1到3年有期徒刑。但因法案用語模糊且標準不明,其可能造成的實質效果,便是箝制反AKP的獨立媒體,鞏固埃爾多安的權威與競選優勢。
此外,埃爾多安的強勁對手們也因各種原因相繼「退出」。伊斯坦布爾市長伊馬姆奧盧(Ekrem İmamoğlu)原本民調極高,卻在2022年12月因涉嫌侮辱最高選舉委員會,而被判處2年多監禁與褫奪公權,喪失了總統參選資格;安卡拉市長亞瓦什(Mansur Yavaş)同樣聲望極高,卻被視為土耳其民族主義者,不受左翼的人民民主黨(HDP)選民歡迎,故在各方協調下,亞瓦什於2023年1月宣佈支持CHP領導人奎里達歐魯(Kemal Kılıçdaroğlu),但後者在民調中落後於埃爾多安,獲勝機率不高。至於前述的反對黨聯盟「六方圓桌」,其至今都未能推出聯合候選人,應是矛盾未解、有力人選難尋之故。
而在經濟層面,埃爾多安在2022年推出諸多取悅選民的福利,希望緩衝高通脹民怨。其先是提供低收入家庭補貼,設立國家基金保護存款貶值,又在逼近2022年底時,將最低工資一口氣提高55%,公務員薪酬提高30%,向商人和中小企業提供貸款補貼,取消最低退休年齡限制,讓150萬土耳其人有機會立即獲得退休金。當然,這一系列優惠措施無法緩解土耳其的經濟弊病,更對實質經濟成長無益,卻顯然能增加埃爾多安的競選優勢。
至於地震潛藏的政治風險,埃爾多安也不可能毫無感覺、坐以待斃。2021年土耳其發生了野火災情,大火延燒多日、波及35省,政府雖出動無人機進行灌救,卻依舊難止火勢。諷刺的是,埃爾多安或為展現自信的強人形象,在野火蔓燒之初拒絕了國際援助,後眼見局勢失控,才設法將矛頭指向庫爾德工人黨(PKK),卻已難獲輿論諒解。經過此次教訓,埃爾多安應是學到了「示弱」與「即時」的重要,故在地震發生後,其第一時間請求國際援助,並在鏡頭前詳細介紹政府規劃的救援和人道主義工作,希望安撫民眾的悲傷與怒意。
與此同時,埃爾多安將此次地震誇大為「1939年以來最嚴重」,完全略過了1999年的伊茲密特強震,目的自是放大天災威力、轉移對建物大片倒塌的人為因素檢討。畢竟1999年伊茲密特強震後,土耳其就已通過一系列建築新法,規範提升新建物的耐震性,但不論是2020年的愛琴海地震,或是此次強震,都暴露建商與官員的陽奉陰違,埃爾多安深知此事難辭其咎,自要設法轉移砲火。
此外,埃爾多安也宣布10省進入緊急狀態3個月,以2月6日為起點來算,結束時恰好就是5月14日總統大選前夕,緊急狀態範圍雖未遍及全國,卻還是讓埃爾多安有了調控災區訊息、緩衝民怨的權力空間。可以預見在未來幾個月,埃爾多安將在災區頻繁曝光,耕耘自己提供即時援助、承諾展開長期重建的君父形象,穩重堅毅、親力親為;反對黨當然可能主打AKP與建商勾結、存在利益輸送等話題,但眼下埃爾多安政府掌握了土耳其多數主流媒體,完全有能力指責反對黨們「借災害進行政治鬥爭」、「消費民眾血淚」,在此局勢下,反對黨可能會為保政治能量,而不得不放棄攻訐,轉向動員援助、支持政府救災。
歸根結柢,在打擊強勁對手、推出福利政策、緩衝地震傷害的措施下,埃爾多安仍是土耳其目前最強大的總統候選人,連任機會非常高。然而2023年不只會舉行總統大選,也將進行土耳其的全國議會選舉,埃爾多安雖有連任機會,卻未必能拉抬AKP選情;在無強大反對派競選人的局面下,民眾雖有可能票投埃爾多安,卻未必會甘願將票也投給AKP,畢竟低迷經濟、地震災情所誘發的民怨實在不容小覷。
如若埃爾多安順利連任,但AKP席次下滑嚴重、甚至失去議會多數,前者的執政能力將大打折扣,恐要提早安排「後埃爾多安時代」的政治秩序與接班人選,土耳其也將由此進入一段複雜難料的政治逐鹿期。
為何地震可能影響埃爾多安連任?
政府與建商的官商勾結可能成為話題,城市的老舊建築未能更新,也將引來階級不平等、城市貧困化、發展不均等指責。
為何埃爾多安的連任機率還是很高?
反對勢力缺乏強勁候選人,埃爾多安設法以福利政策消解經濟民怨,地震引發的政治爭議也可能被維穩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