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直擊｜普京會被國內的反戰浪潮趕下台嗎？

連日來，莫斯科和聖彼得堡發生了反戰遊行，在美歐掀起的反俄羅斯的新一輪輿論狂潮中，俄羅斯的後院也着火了。一時間，各種預測開始出現，什麼普京政權不穩，眾叛親離，會被國內的反戰浪潮趕下台，甚至有言稱普京會受到審判而死無葬身之地。事實果真如此嗎？俄羅斯國內到底是什麼狀況？俄羅斯的各政黨和政治團體是什麼態度？老百姓又是怎麼看待自己的政府和西方的「核彈級」制裁？俄羅斯人在美歐的制裁下還活得下去嗎？

近日發生在莫斯科和聖彼得堡等地的反戰大遊行，其規模和影響力遠遠不如西方媒體所預期和渲染的那麼大，也沒有一個政黨或政治團體和某個有影響的政治家出面組織並發動遊行，更沒有要求普京下台的明確口號。這種遊行，在俄羅斯已司空見慣，大多是因「未獲批准」而被警察驅散。

這次參加遊行的人群，大部分是反對普京的人和烏克蘭裔俄羅斯人，還沒有證據表明，他們受了「境外勢力」指使和操縱。這些人主要是表達自己對政府「入侵」烏克蘭的不滿。我上班的地方就在莫斯科市中心，連續三天的觀察發現，遊行者的訴求就停留在「反戰」層面，他們的口號是「Не войны」（不要戰爭）和「Остановить вторжение в Украиру」(停止入侵烏克蘭）。我與一位示威者簡單交談了幾句，他說：「我們是老百姓，我有親戚在烏克蘭，我很擔心他們的安危，希望政府停止入侵烏克蘭。」從我的觀察看來，這次遊行還遠遠沒有上升到要普京下台的層面，而且很快就平息了。普京也不會因此而倒台。俄羅斯的老百姓還沒有「新總統」的現成人選，更不會隨便拉一個演員來湊數。

普京這次出兵烏克蘭，是俄羅斯上院（聯邦委員會）親自授予的「境外用兵」權，而聯邦委員會主席馬特維延科恰恰就是烏克蘭人。而承認烏東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兩州「獨立」的國家杜馬「提案人」，恰恰是俄羅斯共產黨的主席久加諾夫（Gennady Zyuganov）。所以普京這次的烏克蘭行動，絕不是「一意孤行」，而是得到了上下兩院，朝野各黨派的一致支持，還有他的「文武二將」，外交部長拉夫羅夫（Sergei Lavrov）與國防部長紹伊古（Sergei Shoigu）的鼎力配合。

尤其是普京2月24日的講話，明確了這次對烏克蘭「特別軍事行動」的目標：對烏克蘭「去軍事化」和「去納粹化」。「去納粹化」，顯然說服了不少俄羅斯人。蘇聯解體後，烏克蘭的新納粹主義冒起，他們徹底否定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推倒了二戰英雄紀念碑，豎起法西斯納粹分子的紀念碑並奉為「烏克蘭英雄」，肆意侮辱二戰老兵，在烏克蘭「顏色革命」和在烏東地區對俄羅斯人犯下一些令人髮指的法西斯暴行，這是俄羅斯人心中的「痛點」，也是他們絕對不能容忍的。「消滅法西斯」，使不少俄羅斯人對這次「俄烏戰爭」轉變了看法。車臣總統小卡德羅夫（Ramzan Kadyrov）更是組織了志願軍，與「亞速營」新納粹分子開戰。

近日，普京的民調上升了11個百分點。許多俄羅斯人認為，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本人是猶太人，但他居然容許殺害他祖輩、父兄的納粹劊子手班德拉的塑像繼續樹立在基輔，其軍隊也有新納粹分子的存在。俄羅斯的軍隊打着蘇聯的國旗與烏克蘭新納粹交戰，使人有一種歷史的「穿越感」。

在莫斯科街頭一些汽車的風擋玻璃上，貼上了俄軍戰車上的字母「Z」和「V」，「Z」代表「為了勝利」（За победу）， 「V」 代表公理即力量（Сила в правде）或任務一定達成(Задача будет выполнена)。也有人解釋為「Z」和「V」， 是（Запад Победа）「向西」「勝利」的意思。無論如何，這兩個字母成了現在俄羅斯人支持普京的標誌，一些人甚至在網路上搞「Z字快閃」活動。我感覺到，在俄羅斯，「反美」還是有一定的群眾基礎的。我還發現，最近普京在兩個地方用了「同志」（Товарищ）這個詞，一是對犧牲的指戰員稱「Товарищ」，再一個是對烏克蘭軍人喊話時，說只要放下武器就是「Товарищ」。這種蘇聯式的稱呼，是否也在暗示着普京的內心深處深深埋藏的「蘇聯情結」，在烏克蘭這個衛國戰爭的主戰場上，突然釋放出來了？

相比於8年前克里米亞「回歸」的「舉國歡騰」，俄羅斯人對於這次的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獨立」的熱度減少了很多。烏東兩州人民奔走相慶時，俄羅斯人卻非常淡然。我沒有看到俄羅斯人臉上的笑容。我的鄰居甚至說，「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只會給俄羅斯增加負擔。」我的鄰居不是政治家，不會從國家利益的高度去分析問題。但她的回答，讓我隱隱感覺到，俄羅斯人對政府的某些做法，開始產生了懷疑和擔憂。這是前幾年感覺不到的。

這次美歐「核彈級」的制裁，導致盧布塌方式的貶值。一周前，1美元：75盧布， 現在1美元：123盧布。據說還沒到上限。在俄華商的生意已無法進行了，賣一件賠一件，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真是苦不堪言，又毫無辦法。過去，俄羅斯人會把一切西方的「制裁」都化成對美國的憤怒，可這一次開始有所不同，人們開始懷疑政府的錯誤。

我今天到銀行去付款，排隊時和一個老太太聊了幾句，她說，沒有必要因為打烏克蘭，給俄羅斯的老百姓帶來經濟損失。畢竟俄先動的手，後來被制裁的。雖然她沒有表現出更大的傾向性，但我明顯感覺到，俄羅斯人對「制裁者」的憤怒在慢慢減退。以前那種「勒緊褲腰帶，過幾年苦日子」與政府共度時艱的豪氣似乎沒有了。看來，美國的「制裁」要讓直接受害者，俄羅斯老百姓對政府產生不滿了。

作為克格勃（KGB）特工出身的普京，以及十幾年以來的「政績」，他是很難如西方所願，被一場「政變」推翻的。普京的政敵尚未積蓄足夠的力量，也沒有一個勢均力敵的 「對手」。西方想通過俄烏衝突逼迫普京下台，看來是不太可能的。但是這一次，不管輸贏，俄軍在烏克蘭戰場的表現，都會使普京在國內的威望受到一定的影響。無論如何，普京政府不太可能再次營造出一個8年前收復克里米亞的「同仇敵愾」的氣氛了。

美歐的經濟制裁暫時沒有顯示出對俄羅斯老百姓生活造成決定性的影響，也就是說，還沒有到達活不下去的地步。蘇聯解體30年，老百姓已經有了「歷練和韌性」。我這幾天，去銀行時沒有看到「擠兑」現象。我家附近的商店，物價有些小漲，麪包漲了5個盧布，雞蛋（10個）漲了10個盧布。肉類沒有怎麼漲價。商店裏也沒有疫情剛開始時的「囤積搶購」現象。但是，美歐對俄羅斯銀行的經濟制裁，似乎有了「立竿見影」的效果，直接干擾了俄羅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蘋果公司和Google也加入了「制裁大軍」，在俄羅斯停止銷售，並終止了Apple Pay和 Google Pay在俄羅斯的支付系統。俄羅斯人將不能用手機交易，股市也停止交易，提取現金受限。

今天俄羅斯人都在傳遞一個消息：俄軍的30噸人道主義救援物資已到達哈爾科夫等城市，並為包括基輔在內地的當地居民提供人道主義安全撤離通道。這正是普京的高明之處，得到人心比佔領城市更為重要。普京又再次向烏克蘭軍人和反對派喊話，希望與烏克蘭反對派談判，共同消滅「新納粹」政權。在俄國人看來，普京的心理戰不但能有效瓦解敵人的戰鬥力，還能緩解國內反對派的壓力，普京此舉，得到俄羅斯朝野的一致認可。

走在莫斯科的大街上，一切平靜如初。人們來來往往，各自奔忙。但我在莫斯科人凝重的表情中，看到了平靜下面的不平靜。的確，這次俄烏衝突的結局，很可能顛覆整個世界，改變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俄羅斯人似乎在等待着什麼，這就是戰爭的結果和這個結果給他們帶來的另一種生活。現在已經早就沒有了當年「基輔保衛戰」時的艱苦卓絕，更沒有解放基輔的第聶伯河之戰的榮耀和輝煌。人民所盼望的，僅僅是一個安全、和平的日子，但就這點可憐的要求，竟然要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

歷史將如何評價這場俄烏之戰？

（本文原版本刊發於「海外看世界」公眾號，作者李宗倫是俄羅斯莫斯科中俄文化交流中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