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國寡民的不丹緣何捲入中印大國之爭?|地理看世界
談到不丹,很多人的腦海馬上想到的就是其前國王在上世紀70年代提出的「國民幸福總值」(GNP),被普遍想象成貧窮卻最快樂的國度,到了今天更不斷影響着人們對經濟產值追求的反思,可算是不丹最大的文化出口。然而,這個位處喜馬拉雅山南沿、面積與台灣相約、人口更只比澳門多一點的高山國家,如今卻正在大國地緣戰略對抗的最前線。
不丹位處喜馬拉雅山脈最東段,其北部與西北邊境與中國西藏自治區接壤,西南、南部和東部邊境被印度包圍,從西而東分別接鄰錫金邦(Sikkim)、西孟加拉邦(West Bengal)、阿薩姆邦(Assam)和阿魯納恰爾邦(Arunachal Pradesh,中國稱「藏南地區」,有領土之爭)。由於其周邊幾乎都是中印邊境爭端要地,也掌握印度東北各邦與其國境其他地域的交通命脈,可算是中國和印度之間的緩衝區,也有其關鍵性的地區戰略地位。
錫金:印度「雞脖子」的屏障
在不丹以西的錫金就能突顯出不丹的重要性。錫金本自成王國,18世紀曾屬清朝藩屬,到19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入侵,成為了英國事實上的保護國。到印度獨立後,錫金則轉為印度的保護國,直至1975年遭印度吞併為止。此後中方一直不承認印度對錫金的主權,支持錫金流亡政府的主權申張,至2003年才因印度承認中國對西藏自治區的主權,而認許了印度對錫金的主權。
錫金邦位處在西里古里走廊(Siliguri Corridor)之北,夾在尼泊爾與不丹兩個扮演緩衝角色的國家之間,是中國力量可直插西里古里走廊的通道。西里古里走廊是印度本土與東北部的狹窄通道,長22公里,最窄處只得23公里,人稱「雞脖子」:此地一失,印度東北七邦(雞頭)即與印度本土(雞身)分離。印度之所以極力要將錫金納入自己國境之內,就是要間接「擴闊」這一條「雞脖子」,以保脖子難斷。
問題是,如果對錫金邦的控制是印度增加戰略縱深的計劃一部份的話,這一計劃遠遠尚未完滿。
洞朗:指向西里古里的匕首
傳統上,西里古里往北穿越錫金邦到現今中國境內的春丕河谷屬於西藏與印度的交通要道,錫金王國的存在本來就是依然這片地域的操控而來。從地圖上看,雖然錫金邦最北處離西里古里走廊有超過150公里直線距離的縱深,然而中方控制的春丕河谷夾在錫金邦與不丹之間,像一把匕首般指向西里古里,將中國邊境與西里古里的距離拉近近半,而且避過了錫金北部的高山地帶,對西里古里走廊構成更大的潛在威脅。有學者更認為,春丕河谷是喜馬拉雅地區「單一最具戰略重要性的房地產」。
因此,錫金邦的控制權其實尚未能對西里古里起到足夠的屏障作用。
要消減春丕河谷構成的潛在威脅,位處中、印、不丹三國交界的中不領土爭議區洞朗高地(Doklam Plateau),對印度而言就扮演了重要角色。洞朗高地,是中印2017年邊境對峙的所在地,其地勢高處可達海拔4,600米以上。在印度的描述中,洞朗高地直臨印度錫金防守之東,其主導性的地勢不只飽覽春丕河谷,更俯視西里古里走廊——如果中國佔據了洞朗,印度的防守面向將完全被扭轉。
換言之,如果印度能透過其與不丹的關係,將中國排除在洞朗之外,甚至在洞朗建構出對自身有利的軍事佈置,中方擁有春丕河谷對印度的威脅力度將大大減低。但用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中方奪得洞朗的控制權,其對印度的地緣威懾力將大大增加——2017年的洞朗對峙,正正就是因為中方開始修建延伸至洞朗地區的道路,印軍越境進入洞朗阻止而起。
此中,不丹的取態極其關鍵。早在1996年,中方就曾提出以不丹以北中不爭議區的496平方公里土地交換不丹,換取包括洞朗在內的不丹以西269平方公里爭議土地,卻未獲不丹接納。雖然在2017年後,中方繼續了其在洞朗的建設,但到2020年,中國似乎仍在透過加大對不丹爭議領土的主權申張,繼續向不丹施壓,以圖獲得後者正式將洞朗地區交到中國手中。
事實上,對於多山的不丹,洞朗高地的重要性只在其放牧作用上。但對於印度和中國而言,卻是邊境戰略對抗的關鍵位置。過去數十年,不丹的外交政策都在印度的主宰之中,然而本年10月不丹卻與中國簽署了《關於加快中不邊界談判「三步走」路線圖的諒解備忘錄》,引起了印度外交分析界的擔憂。
印度的「保護國」?
今天的不丹雖然是個作為聯合國成員的獨立國家,然而其宗教和文化基本上也是西藏文化的延伸,超過七成人口信奉藏傳密宗佛教;其最大民族是從公元9世紀起開始從西藏移入的阿洛人(Ngalop);唯一在不丹有書寫文學傳統的國家語言宗喀語(Dzongkha)亦是以藏文書寫,與今天中國西藏南部的藏語方言及錫金邦藏人所說的錫金語基本能相通。當西藏屬中國領土之際,不丹在文化上可說是中國的延伸。
事實上,根據不丹方面的研究報告,中方在1960年代就曾指,不丹人、錫金人和拉達克人(Ladakhi,位於中印西線邊境爭議地區)是西藏大家庭的一部份,因而隸屬於西藏,也隸屬於中國。
回顧歷史,不丹在8世紀前後屬於吐蕃的一部份,不過其後逐漸自成一國,到17世紀初由出生於西藏的僧人阿旺朗傑(Ngawang Namgyal)花費30年統一全不丹,建立了政教合一的管治體制,才開展與不丹與西藏不同的歷史命運。
此後數個世紀,不丹屢與包括西藏在內的外部政權發生衝突,其內部地方勢力之間也時有紛爭。在18、19世紀英國勢力在印度次大陸擴張的時期,不丹則局部落入英國勢力範圍之中,將不丹南部通道割讓英人,亦接受在任何與鄰邦衝突之中由英方作調解人,由此換取了英國每年的資助。
直至1907年旺楚克王朝(House of Wangchuck,持續至今)建立之後,雖然不丹與西藏關係依然密切,但在政治上卻處於英屬印度的勢力範圍之內。這樣的歷史發展就決定了不丹與上述的錫金一般,在印度獨立後自然而然地歸進了印度勢力範圍的一部份。
1949年,印不雙方簽署了《永久和平與友好條約》,訂明「就對外關係而言,不丹政府同意接受印度政府建議的指導」,使不丹變成了印度的實然保護國。其後,中國取得西藏控制權,印度與不丹都流傳着中方有意將類似不丹這種西藏文化圈的地域都吞併下來的傳言,更使印不兩國關係更為緊密,而中國與不丹至今也沒有外交關係。
雖然中不雙方自80年代起已開展了邊境爭議的會談,而不丹和印度在2007年也簽署了新的友好條約,取消了上述有關不丹外交政策的條款,使不丹在中印之間有了更為中立的地位,可是,數十年來,不、印的緊密關係已使不丹在基建和經濟上融入了印度影響的圈子當中,其國內的主要公路皆與印度作交通,其超過八成的進口商品皆來自印度,超過九成出口以印度為市場,其國內的水力發電大部分產能都用作供應印度,可算是印度供電體系的一部份。
即使近來中不關係愈見改善,但印度依然依靠着其來自英國殖民時代的歷史遺產,以至過去數十年的經營和援助,對不丹構成了主導性影響。
不丹難演主動角色
隨着中印近年在邊境衝突愈演愈烈,而中印的國力差距也遠比中印1962年邊境戰爭之時拉開了很多,不丹此刻已經明顯走上了一條遊走於中印之間的路線,盡量擺脫過去作為印度保護國的身份。
近年,印度一直尋求在不丹東部的薩克滕野生動物保護區(Sakteng Wildlife Sanctuary)建設道路,讓印度可以更快向其阿魯納恰爾邦的中印東線爭議地區行軍,就似乎未能得到不丹當局同意。而中方在2020年中也將此地域新增至其與不丹的領土爭議之中,卻未有阻礙不丹本月與華簽署有關邊境爭議的諒解備忘錄。
從此等跡象可見,不丹已不再在外交政策上緊從印度指示。不過,印度對於不丹的經濟影響力,配合着中方主要以軍力施壓的佈局,也決定了不丹不會走上一條明顯的靠邊站路線,而是希望維持自身的獨立性,不被捲入中印衝突之中。
然而,正如此前的洞朗對峙一般,隨着中印邊境爭奪對抗愈演愈烈,夾在兩強之間的隱世小國其實難有扮演主動角色的餘地。遊走於中印之間雖然是維持其獨立地位的不二法門,但是法門背後終點何在,卻不在不丹的可控範圍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