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上大國角力前沿 是什麼決定澳洲的安全路徑選擇?| 地理看世界

撰文:周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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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澳洲史上最大的戰略賭博,澳洲正把全部賭注押在美國的決心和意志上。」悉尼大學歷史學家柯蘭(James Curran)如此評價澳洲日前撕毀與法國價值900億澳元的12艘柴油潛艇合同、轉向美英承諾的至少8艘核動力潛艇的決策。
的確,此舉激怒了法國、挑釁了中國、讓鄰國印尼不安,並將澳洲更深地與美國及其印太戰略捆綁在一起,推高了該國參與中美潛在軍事衝突的風險。對於一個嚴重依賴中國市場的中型國家來說,這似乎並不是理性之舉,那為何澳洲會做出如此選擇?

註定被西方侵略者採擷的大陸

很多人會將澳洲追隨美英的原因歸結為人種、文化和意識形態的趨同,至於地理元素,可能就只認為澳洲孤懸在南半球大洋洲一側,與歐美地理上的遙遠距離和在印太地區的孤獨感,加強了該國心理上的不確定性,因而會更強烈地尋求安全保障,尤其是考慮到澳洲稀少的人口限制了軍力。這也是澳洲上世紀60年代暢銷書《距離的障礙》(The Tyranny of Distance)的核心論點。

以上都是關鍵因素,不過,我們不妨將時間再往前撥幾千年,探討一下,為什麼澳洲未能在漫長歷史中發展出一定文明和足夠人口,最終會被西方殖民者如此輕易地佔領,而未能如同印太地區周邊前殖民地一般「再獲獨立」?

抱持「地理決定論」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Guns, Germs, and Steel: 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一書是這樣解釋:比起南北極以外的大陸,澳洲的文明發展程度為最低,可謂萬古如長夜。在西方殖民者到來之前,澳洲土著仍生活在石器時代,沒有文字、村落、農牧業和弓箭等金屬工具,且整體人數不過30萬,因此在西方的槍炮和病菌面前不堪一擊,使殖民者得以攫取整片大陸。

在西方殖民者到來以前,澳洲土著仍生活在石器文明,這使得他們不堪一擊。(Wiki Commons)

為何此地是文明的荒漠?這很大程度上歸咎於地理。首先,這是一片被海洋環繞的大陸,在現代造船業發展之前,很難與外界交流,澳洲土著基本上與世隔絕;再者,澳洲初始條件很難發展起農牧業,該地雖然動物種類繁多,卻不具備可被馴養的動物(例如豬、羊、牛、馬、駱駝等),遊牧文明所需要的畜牧經營無從談起,而農業方面除了澳洲堅果外,也沒有可供種植的作物種子(如麥子、水稻等),因此也難以發展出農耕文明。更何況整體氣候還受南半球的聖嬰現象支配,長期乾旱或洶湧洪水沒有規律地交替出現,這更使得嘗試農業種植通常無功而返。

另外,澳洲中西部六成面積處於乾旱少雨的熱帶沙漠型氣候,北部又因靠近赤道而氣候炎熱,只有東南和西南少量沿海地區水資源充足、氣候適宜的地方適合定居(目前澳洲85%人口也集中在東西海岸50公里以內),這也使得這片大陸雖然廣袤,但無法孕育出大量土著人口。

澳洲氣候圖,橘色為熱帶沙漠氣候,深綠色為熱帶氣候,深紅色為赤道氣候,淺綠色為亞熱帶氣候,黃色為熱帶草原氣候,只有藍色為最宜居的溫帶氣候。(Wiki Commons)

因此,澳洲土著停留在了原始的採集方式。他們採取簡單粗暴的「火耕」(fire-stick farming),即放火燒毀一塊叢林,以燒焦的動物為食,同時清理出一片可供生活的空地。這種居無定所的遊蕩生活顯著限制了人口增長和文明累積,上萬年的「火耕」也導致澳洲植物現以極易燃燒、可浴火重生的桉樹為主,使得山火成為澳洲極為頭疼的問題。

總之,澳洲的初始條件很難發展出一定的文明和人口,此地註定成為外向型西方航海文明採擷的殖民地,這便為後續走向奠定了基調。

白人、少人決定的安全路徑

在英國1788年正式在澳洲建立殖民地後,由於英國最初只是想在美國獨立後尋得一處新的罪犯流放地(英國工業革命帶來的城市化造成了城市貧民窟和犯罪氾濫),且澳洲相當原始的條件也遠不及中國和東南亞具經濟價值,因此該地早年一直只是英國疏於打理的海外監獄。

直到19世紀20年代後,一些自由定居者發現此地引進牛羊後適合發展畜牧業,因為中西部熱帶沙漠氣候中的灌木叢是天然牧場,又有探索家在19世紀40年代發現了豐富的金礦等礦產資源,該地才逐漸吸引了大批西方冒險家,此後鐵礦石、煤、鋅、鋰等資源的發掘更是奠定了該國資源型經濟的特點。澳洲也從不毛之地成為了輕鬆致富的「幸運國家」(The Lucky Country)。

澳洲土地使用數據,其中中西部的較深紫色為礦區西部,中東部的淺黃色為放牧區,因此澳洲又被成為坐在礦山上的國家和騎在羊背上的國家。(澳洲農業局)

這種發展路徑決定了澳洲兩大特點。第一,她最初主要以白人定居者和囚犯組成,且畜牧業和採礦業開發時間較晚,所需人手不及英國在美洲以及馬來西亞等殖民地發展種植園經濟時必須引進的大量黑奴及華工,因此保持了白人人種同一性,該國文化和心理認同也自然傾向西方,尤其是同為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美英。同時出於文化和語言隔閡、意識形態和種族主義等因素,澳洲與毗鄰的亞太地區關係也更為疏遠。

再者因為開發時間較晚,即使在淘金熱的刺激下,澳洲1901年立國成為英聯邦一員時人口也不過400萬人,如此小的基數,再加上澳洲直至1972年實施「白澳政策」拒絕非白人移民,因此該國發展至今也不過2,500萬人,要知道該國面積有中國四分之三之多。如此稀少的人口嚴重限制了該國市場規模、發展製造業的能力、以及軍隊規模(如今現役及預備役軍人不過8.8萬人),一旦該國感到安全威脅,孤懸於南半球的不安感就會促使她更主動地尋求美英庇護。

安全憂慮促澳倒向美英

縱觀澳洲歷史,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大特點貫穿其安全政策。在二戰期間,澳洲因軍力有限擔心被日軍入侵,而她的宗主國英國又分身乏術,英屬東南亞殖民地接連陷落,澳洲北部達爾文港一度被日軍炮打,這堅定了她向美國尋求庇護的決心——儘管日本在1942年中途島海戰大敗後就無暇顧及澳洲,從未登陸過澳洲本土。本來,美國並不打算為澳州承擔防務責任,但澳州積極加入朝鮮戰爭、願與日本簽署和平協議等,終於爭取到美國1951年締結澳紐美安全條約(ANZUS)。澳洲時任外長斯彭德 (Percy Spender)還強調 ,「只有與太平洋上最強大的國家美國建立正式合作,才能保衛澳洲安全。」

冷戰開始後,澳洲又因周邊共產主義蔓延而深感危機,尤其是臨近的印尼首任總統蘇加諾(Bung Sukarno)60年代與印尼共產黨越走越近,還出兵接管了離澳洲甚近的西巴布亞和巴布亞省。面對人口當時為澳洲八倍的印尼,澳洲自然不斷加深與美國的安保關係,包括參與越南戰爭,打擊共產主義的同時向美國示好。1966年至1967年的澳洲霍爾特(Harold Holt)為增兵越南辯護時就說,「澳洲除了美國的友情和力量,還能從何處獲得安全?」

同時,又因冷戰愈演愈烈,澳洲對美國的重要性越發突顯,澳紐聯盟與日韓聯盟一道,成為美國亞太布局的南北兩錨。專注情報分享的「五眼聯盟」也在60年代正式落地,進一步強化了美澳的安全合作。

雖然從70年代起,澳洲因中美關係轉圜、蘇加諾前些年落台而威脅感大大降低,加之澳洲左派工黨1972年首次上台執政後取消「白澳政策」,主張澳洲對亞洲近鄰地區做出貢獻,90年代蘇聯解體、中澳經濟關係不斷加深後,澳洲進一步融入亞洲,但這並未改變澳洲的西方本位心態以及美澳安保同盟的深厚紐帶。澳洲在海灣戰爭、南斯拉夫戰爭、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中均追隨美國,兩國軍方和情報機構關係仍非常緊密。

儘管在缺乏安全風險的和平時期,中澳經貿關係能讓澳洲對中國這個大客戶笑臉相迎,但近幾年,尤其是南海爭端以來,澳洲越發憂心中國以經貿實力和軍力改變地區秩序,同時還擔憂華人以飛速增長的投資和移民「買下」澳洲,滲透進政商學界。

因此,焦慮的澳洲便如同二戰和冷戰一般,更加與美國站在一起,並加強自身防衛能力。澳洲2016年的《國防白皮書》便宣告大幅增加軍費,包括向法國購買12艘潛艇(如今取消的項目)、向美國購買72架F-35隱形飛機等。尤其是奉行「美國優先」的特朗普同年當選,還讓澳洲一度恐慌會被美國拋下,因此進一步追隨對方的同時還與日本等域內國家強化安保聯繫。在去年中澳貿易戰使兩國顯著交惡之後,澳洲今年軍費又大增15%,可見該國的不安。

另外,大量軍工項目不僅能緩解澳洲的安全焦慮,還能藉機振興頹敗的製造業。該國由於人口過少,不符合現代製造業的「市場臨近」原則,也難以形成產業規模效應,再加上人工過高,因此自東亞及東南亞製造業崛起以來,澳洲製造業開始不斷流出,從60年代就業人數與GDP佔比均接近三成,滑落至如今兩個數字均在5%左右,第二產業僅以出口礦業原材料為主,這讓該國精英逐漸感到警惕,認為製造業衰落一大原因是從中國購買了太多成品。

澳洲第一個本土汽車品牌霍頓(Horton)2017年關閉在澳車廠,圖為霍頓失業工人坐在生產的車上。(路透社)

2016年,時任總理特恩布爾(Malcolm Turnbull)在宣布向法國購買潛艇時,就強調潛艇將在澳洲東南部凋敝的汽車基地阿德萊德(Adelaide)建造,將提振該國造船能力,且九成供貨來自澳洲本土,維持2,800個崗位。不過,法國承包商在去年以澳洲工業能力不夠為由,將本地供貨比例降至六成。澳洲眼下以法國造價大幅上漲、工期推遲等原因取消合同,其實部分原因也歸咎於該國本身製造業實力有限且供貨昂貴,當然更主要的還是該國越發感到不安,轉而購買戰力更強的核動力潛艇,以及加深與美英安保同盟。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很難以經濟報復手段制止澳洲的轉向,因為澳洲出口的鐵礦石等資源型對中國而言是剛需,短時間很難尋得替代,去年澳洲對華出口僅僅同比縮減3.59%,今年以來更是一路高漲,7月出口達到歷史性的194億澳元,同比增長72%之多。而中國封鎖澳洲紅酒、龍蝦等舉動,只是進一步激發了澳洲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

總而言之,澳洲的安全路徑選擇,被她「白人國家」和「人口稀少」的特點深深影響。儘管作為中等國家,在大國角力時左右逢源似乎是最好選擇,澳洲在未感到安全風險時也是如此,但如今澳洲深深警惕於中國的經濟「入侵」和軍事實力,這促使她緊密跟隨歷史上緊密的安保盟友美國,跳入中美大國角力的前沿陣地,以求得美方庇護,為此不惜得罪另一盟友法國和鄰國印尼。而中國現時缺乏實質影響的經濟大棒,也只會將澳洲越推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