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塔利班背後的巴基斯坦只扮演「無奈角色」?|地理看世界
正當阿富汗塔利班將反對派武力控制的最後一省攻克、正式公布其伊斯蘭酋長國的臨時政府權力分配之際,喀布爾街頭又再出現反塔利班示威,其間有人高呼「阿富汗萬歲,巴基斯坦去死」,將塔利班奪權的矛頭指向一直對其有所支持的巴基斯坦情報部門。
事實上,在塔利班宣布攻下潘傑希爾省(Panjshir)並正式確立政府領導層名單之前,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ISI)局長哈米德(Faiz Hameed)就曾特意飛往喀布爾會見塔利班高層。不少分析都認為哈米德之行擺平了塔利班各派在權力分配上的不同意見,而網上更廣傳了巴基斯坦以無人機助攻潘傑希爾省的說法。
當然,巴基斯坦暗助塔利班以對抗美國入侵後的阿富汗政府,從來都是公開的秘密。塔利班份子的宗教思想來源本來出於巴基斯坦境內的宗教學校,而ISI更一手扶植、培訓塔利班武裝力量,提供資金和武器,以在阿富汗建立親巴基斯坦政權為目標。1996至2001年的塔利班政府,在全球幾乎一致杯葛之下,也得到了巴基斯坦的承認。
在2001年美國反恐戰爭爆發之後,巴基斯坦一直收容塔利班,甚至是阿爾蓋達份子,用以保存其在阿富汗的影響力。如今塔利班臨時政府的領導層在美國入侵後就轉以巴基斯坦俾路支省(Balochistan)首府奎達(Quetta)為基地,外界稱之為「奎達舒拉」(Shura,即伊斯蘭傳統中的諮商會議),謀劃反攻。而2011年拉登被殺時所在的巴國北部阿伯塔巴德鎮(Abbottabad),離ISI進行秘密行動的Tarbela Ghazi基地更只得十數分鐘的直升機航行距離。
對於理論上與巴基斯坦關係友好的塔利班此刻在鄰國回朝,巴國總理伊姆蘭汗(Imran Khan)也稱此為阿富汗「破除奴役枷鎖」的時刻。
我們不得不問的是,為何巴基斯坦一直以來都不顧美國施壓,如此堅持不懈地支持塔利班?這就要從巴基斯坦的地圖講起。
東線直面「世仇」卻無險可守
打開巴基斯坦的地形圖,大家會發現巴基斯坦從來不是一個有地理根據的存在,除了北方與華邊境的高山稍安之外,東西兩邊若非毫無地理屏障,就是邊界亂劃在屏障之上,割裂當地民族,使之失去防守效益。這也難怪——接壤巴基斯坦的四個國家邊界有三條皆是英屬印度時代遺留下來的產物,包括連接阿富汗的杜蘭線(Durand Line)、連接伊朗的邊境,以及部份傳承自印巴分治期間雷德克里夫線(Radcliffe Line)的對印邊界。當中只有中巴邊境為雙方所訂。
至於南部的海岸,由於西南俾路支省有分離主義存在,治安不穩,且屬由伊朗高地延伸出來的山區和沙漠,交通不便,巴基斯坦雖然坐屬波斯灣出海口對岸的地理優勢,其對外海運交通卻主要依靠接近印度邊境的卡拉奇(Karachi)港,佔進出口貿易六成。此港口單一命脈若出差錯,巴基斯坦幾與內陸國家無異——因此其陸上邊境的守備對其國家安全極為重要。
當中,最重要的是印巴邊界。這條邊界自南而北長達3,300公里,從南起自印度古吉拉特邦(Gujarat)和巴國信德省(Sindh)的臨海處,經過兩國旁遮普(Punjab)所在的印度河肥沃平原,北及兩國克什米爾(Kashmir)爭議領土上的實際控制線,終於中印巴三國交接的喀喇崑崙山脈。
在此邊界上,除了南部的塔爾沙漠(Thar Desert)外,從「世仇」印度進侵的角度而言,巴基斯坦完全無險可守。首都伊斯蘭堡(Islamabad)距離印度克什米爾邊境不足100公里,其他位處旁遮普省的全國首要大城拉哈爾(Lahore)、費薩拉巴德(Faisalabad)、古吉蘭瓦拉(Gujranwala)等皆在邊境150公里以內,這些城市所在的平原地勢更可讓入侵者長驅直進。
「旁遮普」在古希臘、梵文和波斯語的稱呼中都有「五河之域」的意思,意指印度河五大支流的匯聚,是印度與巴基斯坦最肥沃的土地。對於幅員廣大、掌控恆河流域的印度而言,這尚未算得上是存亡所在,但對於巴基斯坦而言,其旁遮普省佔全國人口一半以上,佔全國經濟產值五成以上,更是農業和工業重心,屬必不可失之地。
而且,由於印度河以西即臨從阿富汗而來的興都庫什山脈(Hindu Kush)地形,交通不便,旁遮普可算是位於北部的伊斯蘭堡與南部首要港口卡拉奇所在的信德省的必需連接交通地域。此地一失,巴基斯坦即被割裂成兩半。
由此可見,如何守住幾乎無險可守的印巴邊境,可算是巴基斯坦國家存亡的關鍵所在,也解釋了為何該國會本着「相互保證毀滅」(MAD)原則發展核武自保。而巴基斯坦對於克什米爾全境的主權聲稱,一大部份也是為了為自己的首都重地製造更大的戰略縱深。
「西線無事」的戰略目標
在東部邊境處於天然國防劣勢的背景下,阿富汗和伊朗這一則的西部邊境也就有了其戰略重要地位:對於巴基斯坦而言,只要西線無事的話,其國防主力就可以不必分心,繼續集中東邊的防務;但對於印度而言,如果它能夠在巴基斯坦的西部鄰國經營出戰略盟友,這將能對巴基斯坦形成兩面夾擊之勢,若印巴衝突再起,這將是極其重要的籌碼。
巴國西鄰之一伊朗,雖然是什葉派,與以遜尼派為主的巴基斯坦有異,但雙方除了宗教相關的矛盾外,在壓制俾路支分離主義向來都有合作空間。而且,伊朗作為一方大國,也不會輕易為印度指使。但巴國另一西鄰阿富汗卻是另一回事。
在華盛頓外交政策圈子裏面,巴基斯坦往往與阿富汗連結在一起作為同一個行動區域,稱為「阿富巴基」(AfPak)。這一劃分正正突顯出阿巴兩國之間杜蘭線邊界的不切實際。在地理上,巴基斯坦的西北部屬於興都庫什山脈的延伸,與阿富汗一樣是交通印度次大陸與中亞以至阿拉伯世界的樞紐地段,通過山巒中的幾條通關要道通行。
因此,巴基斯坦這塊土地像阿富汗一般,一直是印度次大陸與波斯、阿拉伯、土耳其和伊斯蘭文化的交接前線。無論是公元前的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d Empire)、亞歷山大帝國,還是阿拉伯的倭馬亞王朝(Umayyad Caliphate)、起自今天阿富汗東部的突厥加茲尼王朝(Ghaznavid dynasty)等等,也是如此。
事實上,巴基斯坦最廣泛應用的烏都語(Urdu)在突厥波斯語中就有前線軍營的意思,以波斯化的阿拉伯文字書寫,文法卻與印地語和其他梵語相近。
「阿富巴基」的概念也反映在其民族分布之上,印度河以西、接鄰阿富汗的開伯爾-普什圖省(Khyber Pakhtunkhwa)是塔利班所屬的阿富汗南部普什圖族(Pashtun)聚居地,而居住在巴基斯坦境內的普什圖人口高達4,300萬,比居於阿富汗的高出近兩倍。這就造成了巴基斯坦依據杜蘭線而起的西部邊境「似有實無」的狀況:一條人為的邊界難以阻礙普什圖人在他們熟悉的山地區域依舊自由往來。
在這個種族分佈的現實之下,巴基斯坦不能不承認此西部區域的命運與阿富汗難分難解的事實,而杜蘭線亂劃在高山之間也拋失了此地域高山地勢作為戰略屏障的功用。
普什圖族「大阿富汗」的陰霾
更讓巴基斯坦擔心的是,多由普什圖人主政的阿富汗向來都有帶着一點普什圖民族主義的傾向,認為開伯爾省本來就應該是大阿富汗的一部份,因此一直不太願意承認杜蘭線的邊界。
阿富汗前總統卡爾扎伊(Hamid Karzai)就曾聲稱阿富汗永遠都不會承認杜蘭線。今天的塔利班發言人穆賈希德(Zabihullah Mujahid)被問到巴基斯坦本年終於在阿巴邊境修築好用以防止非法越境的圍欄之後,就指「這些圍欄將人民與家庭拆散,我們要建立一個安全又和平的環境,使圍欄不必再起」。由此可見,即使是盡得巴基斯坦支持的塔利班,對於開伯爾省的主權誰屬問題似乎也有其獨立主張。
如果阿富汗的普什圖人如願以償,實然地甚至在法律上將以普什圖人為主的巴基斯坦國境收歸己有,將能以居高臨下之勢威脅到旁遮普心臟地帶的安危。我們更可想像一下,如果這個阿富汗政權甘為印度政府的地緣政治棋子,巴基斯坦將難以避免要向印度作出種種讓步以換取和平。
自美國入侵推翻前度塔利班政權之後,多屆印度政府都着意經營與美國支持的阿富汗政府的關係。2001年以來,印度在阿投資高達30億美元,連喀布爾的新國會大廈也由印度出資興建,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2015年更親身出席了其開幕儀式,同時印阿雙方也有在軍事訓練上面的合作。對於這些發展,巴基斯坦當然看在心中,而這也許亦解釋了為何巴基斯坦在美國壓力之下也一直維持對塔利班的支持。
如今塔利班回朝,當然馬上解除了阿富汗出現親印政權,甚至印度盟友的風險。但塔利班意識形態上的複雜性也使巴基斯坦難以心安。
上述的普什圖民族主義,一直存在於與阿富汗塔利班同根的巴基斯坦塔利班(TTP)之中。TTP一直活躍於阿巴邊境地帶,誓要與巴基斯坦當局作戰至普什圖斯坦獨立開去為止。塔利班領導層疑是出於務實主義,一直不滿TTP針對巴基斯坦的行動,可是這並不代表塔利班份子意識形態上並不同意TTP的普什圖民族主義。如今,塔利班若能獨立於巴基斯坦支持而順利管治,務實主義的考慮也不必然存在,TTP份子與其塔利班兄弟未必沒有可能會在阿富汗境內合流,對巴基斯坦構成比以前更大的安全威脅。
在東直面印度敵手卻無險可守,在西則有敵友之間的塔利班,巴基斯坦註定了要為其國防在兩邊費煞心思。不過,在東邊地理現實難解的前提下,嘗試在阿富汗經營出親巴政權以保西線無事,卻是無可奈何下必然要做的事。因此,無論阿富汗的局勢如何改變,巴基斯坦的手影也難以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