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民主危機」到底是什麼意思?
本系列由三篇文章組成,本篇為第一篇。
柏林的一個雨天
11月18日,柏林有一萬名抗議者聚集,抗議德國議會討論「感染保護法」(Infection Protection Act)的新內容。示威者在接近議會時,被催淚彈和水炮推倒。一段標題為 「新冠肺炎否認者被沖擊!」的視頻在Twitter上獲得了近35萬次瀏覽。
示威者皆舉着特朗普和美國陰謀論組織「QAnon」的牌子,但這絕不僅僅是德國與美國社會現況的相似之處。美國大選,和近來受到熱議的「西方民主危機」究竟有什麼關係?
柏林抗議活動的消息在網上引起了兩種反應:一方面,來自法國、英國、美國等地的網民表示支持,對經濟低迷和自由受到新的限制感到失望。另一方面,許多其他網民稱抗議者為「右翼極端分子」、「陰謀論者」,乃至直呼其「愚蠢」。
這種分裂的情況,和特朗普支持者們與民主黨人的對立大同小異。一邊是憤怒的普通公民,他們的很多觀點確實不符合事實,但他們的不滿卻很真實;另一邊是進步派的網民、記者、評論員,他們經常嘲笑前者的觀點,無視他們的憤怒。
在整個歐洲和北美,從特朗普支持者到黃背心,民眾的不滿情緒被冠以各種名目:民粹主義、專制主義、法西斯主義、反猶太主義、陰謀論...... 政治人士和媒體從業者批評這些運動,他們宣揚各種荒誕不經的觀點,譬如「民主黨人操縱了選舉!」,「新冠肺炎疫情並不存在!」。評論員們輕視這些活動,也稱它們正在給民主造成危機。
危機?什麼危機?
在美國大選前幾個星期,《紐約時報》等自由派媒體頻頻發布憂心忡忡的評論文章。回望英國脫歐(Brexit)公投後的幾個月,以及當極右翼候選人在法國、荷蘭、匈牙利等歐洲國家獲得廣大民意支持時,主流輿論也頻頻出現人們對「民主正面臨危機」的擔心。
然而,「西方民主危機」到底是什麼意思?特朗普當年是在公平的選舉中當選的,英國脫歐也是當年多數人投票支持的結果,而反封城示威之所以發生,恰也體現了人們在民主國家可以上街表達自己意見的權利。究竟危機在哪裏?宣布「民主正在面臨危機」的人,很少提供更進一步的解答。
其實,危機並不難找:在於不少人覺得民主制度不再為他們服務了。人們覺得被政治精英和主流媒體欺騙,他們幾十年來一直承諾改善經濟和社會狀況,而工資和社會保障卻一直在停滯不前乃至減少。
但對於身居政治和主流媒體群體的受教育程度較高的專業人士來說,這些人的「愚蠢」信念使他們的憤怒不值一提。精英們不屑於問如何改善人們的生活,而只是一再試圖讓人們相信「現行體系對你們有利」。當面對這場「危機」,精英們的首要反應不是尋找諸如工資停滯不前、社會保障缺乏、階層流通性受阻等結構性問題,而是宣判這些憤怒的人「是錯的」,並試圖讓他們承認自己的錯誤。根據精英們的說法,解決民主困境的辦法,是進行更多的「Factcheck」(事實查核)。
根據精英們的說法,解決民主困境的辦法,是進行更多的「Factcheck」。
自從美國大選落定以來,西方媒體似乎認為拜登的勝選會讓所謂的「危機」消失,又或是至少會開啟「撥亂反正」的過程,儘管他在大多數關鍵州只以毫釐之差贏過特朗普。值得考慮的是,特朗普的支持率在過去四年裏其實一直在攀升:他今年獲得的選票不僅比2016年多,甚至比2008年的奧巴馬,乃至歷史上任何一個勝選總統獲得的都更多。至少在2016年,特朗勝選的時候,大家都在問「這怎麼可能?」。而這一次,特朗普雖敗,但特朗普主義已經牢牢佔據美國政治的核心位置。
醞釀已久的危機
其實,這個危機遠在特朗普、脫歐或假新聞之前就存在。2004年小布殊(George W. Bush)競選連任期間,法國記者哈利米(Serge Halimi)訪問西維珍尼亞州時,他就指出:
「任何觀察者都可以看到大多數知識分子和專家的社會孤立,看到他們的個人主義和自戀,看到他們對大眾傳統的蔑視,以及他們對內陸繼續支持布殊的『鄉下人』(hillbilly)的鄙視。這引起了強烈的不滿,也為霍士新聞(Fox News)和共和黨人提供了謀生的空間。」
任何觀察者都可以看到大多數知識分子和專家的社會孤立。
這些文字,放到2020年,用特朗普代替布殊,也依然作效。
在歐洲,情況也差不多。新冠肺炎否認者、脫歐派、黃背心和其他相似的社會運動都是長期以來的怨氣和不滿情緒開始爆發的跡象。
什麼怨氣呢?18日柏林抗議者舉着的牌子上可以看到:「我們想要回我們的生活」,「監控銀行,而非公民」,「該封的不是城,而是他們」(No to lockdown, yes to lock them up)。
從眾多陰謀論中,並不難讀出人們的不滿:人們對自己的生活條件不滿意,不相信政客會幫助他們,不覺得民主機構是「民有、民治、民享」。任何以「民主」自居的政府都應該認識到這才是真正的「危機」。
「群眾既缺乏事實準確性,也沒有判斷力,這並不奇怪,因為他們遠離國家事務,只能通過對他們公開的有限信息形成觀點……一面在公民不參與的情況下處理事務,另一面希望公民對這些事務不發表意見,這是愚蠢的最高境界。」
一面在公民不參與的情況下處理事務,另一面希望公民對這些事務不發表意見,這是愚蠢的最高境界。
這是近450年前歐洲哲學家斯賓諾莎(Baruch Spinoza)在其《政治論》中寫下的,卻與今天的情況產生密切共鳴。
2020年民主失調的真正原因不是假新聞或特朗普,而是一種雙重失能:其一,無法服務人民;其二,無法讓人民真正參與政治。西方國家的工人階級二十年來一直面臨着社會和經濟狀況緩慢下降的問題,現在他們希望在治理國家方面有更大的發言權。任何「事實查核」都無法改變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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