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有話說】美國急於抽身阿富汗　塔利班能否好處佔盡

美國與塔利班簽署和平協議僅僅過去幾天，阿富汗政府便以「釋放塔利班囚犯的權利在自己而非美國手中」為由，拒絕配合協議內容。塔利班也因此發起了針對阿富汗政府軍的空襲行動，美國復予以回擊。外界擔心，協議墨跡未卻乾已經面臨着隨時被撕毀的危險。
不過，陷入阿富汗戰爭泥潭近20年的美國，此時去意已決，儘管麻煩不斷，但美塔雙方依舊在極力維持着微妙平衡。
在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研究員周戎看來，此時的塔利班儼然以勝利者自居，不斷籌謀利用給協議製造小麻煩擴大自身利益。未來的阿富汗局勢將面臨什麼樣的變數，美國從「次要優先」戰略領域撤出是為了集中力量應對中國嗎？
就以上問題周戎在接受香港01採訪時給出了解讀，以下為訪談實錄。

01： 2月29日美國與塔利班簽訂和平協議之後幾天，形勢就發生了變化，先是阿富汗拒絕配合協議，再是塔利班對阿富汗政府軍發起襲擊，美軍又隨後發動空襲。而在此之後特朗普（Donald Trump）與塔利班領導人通話，並稱談話「非常好」，短短几天的局勢變化，似乎說明了協議本身的脆弱性，影響未來阿富汗局勢的關鍵因素還有哪些？

周戎：3月2日至3日兩天時間，塔利班發動了43次襲擊，襲擊目標包括阿富汗安全部隊、警察和平民，美國也於4日空襲塔利班武裝在阿南部赫爾曼德省目標，作為回擊。但這之後，美國總統特朗普與塔利班政治領導人巴拉達爾通話討論局勢。

通話釋放出一個信號，即美國和塔利班之間的溝通渠道是暢通的，美國空襲塔利班基地的主要目的是警告對方遵守協議。這說明對於特朗普而言最首要的任務依舊是大選，要贏得大選，就一定要撤軍。同時也警告塔利班，只要你稍微違反協議，美國的報復就會降臨。

塔利班則認為，不是己方不遵守協議，而是此前在談判中，美國承諾釋放5,000名囚犯，但談判結束之後阿富汗政府沒有履約。在塔利班眼裏，阿富汗政府的加尼（Ashraf Ghani）總統並沒有資格討價還價，他們沒有參與談判，但必須執行協議。

需要指出一點，塔利班和美國之間此前從來沒有簽署停火協議或者和平協議，22日到28日雙方簽署的是減少暴力行動協議，內容包含不再襲擊阿富汗大城市、基地和巡邏隊等等，但這些條款缺乏監測，也就是說什麼樣的行為算是減少暴力行為，什麼樣的行為不算，界定並不清晰。所以，停火協議的說法是錯誤的。

此外，和平協議的簽署需要有三方參與：美國、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現在不具備和平協議達成的要素。美國在與塔利班的談判中代表阿富汗政府承諾釋放5,000囚犯，但阿富汗政府並不認可這一點，這就導致了問題。

塔利班宣布要退出阿富汗人的內部談判，這件事說明，塔利班正在勢頭上，儼然以勝利者自居。現實情況是，塔利班可以組成一個單一的阿富汗代表團，阿富汗政府則不行。喀布爾政權方面的官員可以加入阿富汗各界人士代表團中，但只能以阿富汗公民的身份參與，這就導致談判一開始就不對等。

另外，在戰場上，塔利班和政府軍各有勝負，2013年以後，美國就退出一線戰場，塔利班目前為止也並沒有佔領一座省會城市，而且也有塔利班士兵投奔政府軍。如果美方繼續向阿富汗政府提供46億美元的軍費，那麼塔利班要收復喀布爾恢復政權，依然是一句空話。

還要關注美國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進行戰略收縮，按照美國國防部長埃斯珀（Mark Esper）的說法，美國整體戰略中的次要優先事項要讓位於主要優先，亦即美國會集中力量針對中國和俄羅斯，但這種說法看上去更像是美方自己找的一塊「遮羞布」，事實其實就是美軍沒有打贏這場戰爭，但已經不堪重負想要撤退。

總而言之，撤軍協議並沒有被撕毀，但雙方不可能完全遵守。相對來看，美方的遵守程度要高一些，塔利班則會根據自身需要通過給協議製造一些小麻煩，來擴大自身利益。塔利班不太可能直接進攻美方和美國的盟國，即便是打擊阿富汗政府軍，也會選擇離美軍較遠的阿富汗政府軍據點。

這種進攻會也是有限的，塔利班一直認為，與美國的協議其實就是美國如何投降的協議，所以塔利班現在士氣高昂。前面提到，塔利班儼然以勝利者的姿態自居，所以認為己方應該在未來阿富汗的政治歷程中扮演主要角色。

未來協議的執行肯定免不了磕磕絆絆。塔利班的政策是否會有靈活性，是否繼續禁止婦女在正式場合露面、美國撤軍通過塔利班區域的問題應該怎麼解決、塔利班能否履行承諾，不讓自己的國土被恐怖組織利用，這些都是影響阿富汗未來局勢的關鍵因素。

01：美國與塔利班在阿富汗政府缺席的情況下達成協議，但協議的執行需要阿富汗政府軍的配合，這就導致協議在執行過程中出現問題，脆弱的協議還在不斷經受考驗，甚至有觀點認為，阿富汗政府其實並不歡迎這份協議。

周戎：阿富汗政府雖然並不強大，但塔利班也沒有得到外力支持。阿富汗政府是歡迎這份協議的，畢竟達成協議至少意味着，可以有一段相對和平的時期。

不過，協議畢竟是在阿富汗政府被排除在外的情況下籤署的，其中很多條款並不為阿富汗政府所接受，對於阿富汗政府而言，如果這份協議導致自己喪失全部權力基礎，那就太不值了。

所以阿富汗政府會在一些協議的細節上， 為維護自身利益做抗爭，但不會完全抵制這份協議，而且他們也沒有能力抵制。至於釋放5,000囚犯的事情，阿富汗政府軍認為是放虎歸山，放棄此前打仗的成果。

01：當前雙方就是否釋放塔利班囚犯都未達成一致，你如何看待內部和談的前景？由於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本身就存在嚴重對立，若雙方談判失敗全面內戰的可能性多大？會給阿富汗局勢乃至整個周邊地區局勢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周戎：阿富汗內部談判大概在3月10日開始，談判期間，政府軍與塔利班之間的暴力衝突肯定會減少，但不會完全停火。

內部和談有順利進行的可能嗎？我認為這個可能性並不存在。首先是誰和誰談的問題，第一，塔利班不會與政府直接談判，阿富汗政府如果要與塔利班談判的話，必須以普通阿富汗公民的身份，而塔利班是一個整體，如此一來，阿富汗政府的合法性不夠，塔利班的合法性反而增加了。

第二，目前阿富汗政府中，總統加尼和原來的首席執行官阿卜杜拉對立嚴重，阿卜杜拉不承認選舉結果，他們如果以個人名義參與談判 ，也需要有一個代表團架構，也就是說個人名義也要有一個領導者，目前阿富汗政府內部沒有協調好。最終可能會有一些妥協，但很明顯的一點就是，代表團依舊很難達成內部一致，還有很多內部問題沒有解決。

此外，阿富汗政府不能單獨組成代表團，還要與阿富汗公民社會、婦女組織聯合，也就是說，這個代表團是各界人士與塔利班之間的談判。各界人士的大群體裏，既有分裂的阿富汗政府，也有公民社會、婦女組織，以及阿富汗的部落人士。

總而言之，理解這個問題首先要把阿富汗政府方面的代表團區分清楚，如上所述，首先阿富汗內部不一致，再者代表團成分很多，幾個團體之間不也不一致，這樣看起來，主動權在塔利班那邊。

一旦談判失敗，全面內戰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可能出現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之間的內戰，也可能出現塔利班和阿富汗各地方勢力之間的對立。

阿富汗局勢對中亞和南亞的影響較大，對中東局勢的影響並不大。嚴格來說，阿富汗是南亞區域合作聯盟的成員，並沒有參加任何中東的國際組織，唯一與阿富汗接壤的中東國家是伊朗，與阿富汗北邊接壤的是中亞的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東部與中國接壤。所以，阿富汗局勢不穩也會給中亞局勢帶來動盪，影響巴基斯坦，還會引發印巴在阿富汗內部的代理人戰爭。

對中東局勢而言，會導致沙特阿拉伯和伊朗的力量角逐，但不會直接影響伊拉克、敘利亞、巴勒斯坦和也門，因為距離太遠了。

01：有分析人士認為，阿富汗戰爭其實就是當年越戰的翻版。特朗普從阿富汗撤軍，可以說是美國的「戰略失敗」。對此你怎麼看？

周戎：美國發動越南戰爭之前，越南南方有一個越南共和國政府，而美國在進入阿富汗之前，阿富汗政權全部由塔利班控制，北方聯盟（記者注：由阿富汗境內各個相互敵對的、部落性質的軍閥組織聯合而成，共同抵抗塔利班）只佔據5%的國土。雖然阿富汗政府與美國也有矛盾，但畢竟塔利班也是由美國一手扶植。無論特朗普從阿富汗撤出的意願多麼強烈，美國最終還是不願意丟這個臉，即從阿富汗撤出全部軍隊。

現在談美國從阿富汗徹底撤軍還為時過早，協議中規定撤軍時限是14個月，有8個月是在美國總統大選前，如果特朗普競選連任獲勝，他是否還會採取同樣的政策，不便斷言。如果特朗普連任失敗，新總統是否會延續此前政策，在剩下的6個月全部撤軍，亦不可斷言。

雙方在協議中約定減少暴力，若美國人被塔利班打死的事件若再發生，那麼這份協議就會變得十分脆弱，也就是美國隨時有可能以塔利班違約為由，採取報復行動。所以，現在分析局勢還不能以美國完全撤軍為前提。

美國的主要目標已經是中國，這一點我同意。埃斯珀關於美國將從一些次要優先領域撤軍的說法也印證了美國的戰略重點將轉移到中國和俄羅斯的觀點。所以，這也是美國不斷加強「印太戰略」的主要原因。

那可以理解為美國在南海、台海的軍事存在會有所增加嗎？我認為不能簡單這樣來看，阿富汗駐軍撤回美國之後要回國休養，而不會直接調到亞太地區。美國駐阿富汗軍隊回國之後，士兵要做心理測試，一系列檢測安撫，阿富汗畢竟是戰場，此地駐軍與在其他地方駐軍完全是不一樣的概念。所以，阿富汗的美國駐軍回國之後，並不意味着會馬上調轉到亞太地區。但有一點可以明確，美國未來軍事投入的重點一定在於主要對手，而美國的主要對手就是中國、俄羅斯。

01：中國的角色會因為美國撤出而顯著起來嗎？中國未來主要會以何種方式處理與阿富汗的關係，甚至有聲音認為，中國應該「彌補美國留下的政治真空」，對此你如何解讀？

周戎：目前來說，中國向阿富汗提供了一些人道主義援助，或者非殺傷性武器的援助，比如幫助當地訓練警察，而不是訓練軍隊，這兩者差別很大，沒有訓練軍隊意味着中國沒有參與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之間的軍事衝突。

中國援建了大批公路、學校，投資了礦區和油田，但目前沒有什麼成果。現在中國不宜單刀直入阿富汗，而是需要利用多邊體制。主要是因為此時不宜給美國的反華言論製造口實，如果中國單獨進入塔利班區域，或者單獨發展與阿富汗政府發展關係，都會引發中美之間的對立。

中國應該更多應用「中、阿、巴」或者「中、美、俄、巴」的多邊機制，支持巴基斯坦為阿富汗兩方提供場所、靜觀在挪威或者德國舉行的阿富汗人內部談判。目前為止，中國還沒有找好如何參與阿富汗事務的座標，這是現實情況。

01：中國對阿富汗最基本的利益訴求其實是局勢穩定，不造成地區動盪。中國通過多邊機制參與阿富汗事務避免與美國在戰略上的衝突之外，還有哪些可能原因？

周戎：比起中國突兀的直接參與，通過多邊體制更容易讓其他國家接受中國的角色。另外，阿富汗還沒有到中國需要大量投入的情況，中國在阿富汗目前還沒有重大的海外利益。

美國要求塔利班不能允許任何外國恐怖勢力在阿富汗國土存在，不能阿富汗成為攻擊美國和美國盟國的基地。這一點也給了中國啟示，中國將來可能也會和塔利班達成某種默契，即不允許塔利班控制的國土作為東伊運以及東突組織攻擊中國的基地。當然，以前塔利班也有過類似的承諾，這種現象也並沒有發生。

塔利班的意識形態依舊很極端，他們與恐怖組織之間在意識形態上還有很多共同之處。不過，塔利班還是會堅決打擊「伊斯蘭國」（ISIS），因為ISIS會蠶食塔利班的戰略區域。但是讓塔利班和曾經關係密切的基地組織徹底劃清界限，恐怕難度比較大。

01：許多分析認為，儘管美國和塔利班都稱該協議是具有歷史意義的里程碑，然而美軍撤出後將留下更多矛盾，阿富汗未來仍然充滿變數。你認為主要的變數在哪些方面？

周戎：阿富汗政府內部如果不能團結和統一的話，毫無疑問內戰肯定會發生。政府內部的不團結會直接導致政府軍的迅速潰敗，但從戰鬥級的角度來看，阿富汗政府軍的軍事裝備、訓練程度遠遠高於塔利班，但缺乏一種精神支撐和統一的領導，是他們的短板，這一點輸給了塔利班，所以真正打起來，誰勝誰負還不好說。

而且美國也不太擔心讓阿富汗重新陷入塔利班的統治之下，美國的目標是建立一個由親美人士為主，有塔利班參與的民主團結政黨。

01：二十多年前塔利班趁國家內亂起勢，迅速獲得支持，成為最具實力的軍閥，並實際統治阿富汗數年，直到「9・11」事件之後，在美國的軍事打壓下倒台。如果塔利班重新進入國家權力中心，對於阿富汗民眾意味着什麼？

周戎：塔利班完全沒有獲得基層普通民眾的認同，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地區原來有30萬人，現在有500萬人，這500萬人都是在美國進入阿富汗之後成長起來的，他們接受西方教育，很多阿富汗婦女現在都已經開始在跆拳道館學習，就怕將來塔利班會重新統治阿富汗。這一點與越戰很不一樣，塔利班在阿富汗並不是很得人心，即便是在塔利班控制區域，民眾除了做生意的自由之外，什麼自由都沒有。

只是在塔利班統治的區域相對安定，沒有敲詐勒索的現象，但也僅此而已。我堅決反對在任何時候關於塔利班得到民眾擁護的提法。

為什麼美國撤出之後，阿富汗的經濟會遭受很大損失？因為美國在阿富汗有14萬人的軍隊，而軍隊要翻譯、護士、司機、嚮導以及茶館、餐館等各種服務，這就帶來了很多次生經濟。

所以阿富汗的民眾更沒有理由擁護塔利班的統治，習慣了現代生活的人並不想再回到過去類似於中世紀一般的生活。塔利班不懂現代醫學、也沒有大學教育，更不瞭解體育賽事這一類的文娛活動，這種情況下會有人擁護他們嗎？

戰亂時期民眾並不知道還有現代生活，美國在阿富汗待了近20年，已經給很多人普及了什麼是現代生活，很多阿富汗民眾已經習慣了互聯網，習慣了現代生活方式，根本不會再願意回到塔利班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