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塔利班和解】阿富汗需走出「統一與部落化」的掙扎
交戰多年的美國與塔利班(Taliban)組織,終於在2020年2月29日於卡達爾首都多哈簽署和平協定,美國國務卿蓬佩奧(Michael Richard Pompeo)聲稱美國「將密切關注塔利班對他們承諾的遵守,並依他們行動調整我方撤軍的步伐」。
但是,阿富汗喀布爾政府因2019年9月總統選舉疑似舞弊的緣故,拖延至今年2月18日始公布結果,得票數居次的阿卜杜拉(Abdullah Abdullah)拒絕承認現任總統加尼(Mohammad Ashraf Ghani)勝選,自行宣布要組建「平行政府」,迫使加尼把預訂於2月27日舉辦的總統就職典禮推遲至3月。
種種迹象均顯示,阿富汗的分裂與動盪,恐怕不會隨着和議的締結而輕易結束。
阿富汗曾被形容為「失敗國家」,弱勢的中央、龐大的地方部落與軍閥,競相爭奪國家主導權與驅逐外患,加上複雜的民族矛盾,使得阿富汗難以成為穩固的統一國度。畢竟阿富汗土地上雖誕生過多個政權,如亞歷山大(Alexander III of Macedon,公元前356─前323年)東征後留下的希臘人所建立的大夏(Greco-Bactrian Kingdom,公元前256 – 前125年)、貴霜帝國(Kushan Empire,30年-375年)、塔希爾王朝(Tahirid Dynasty,820年-872年)、加茲尼王朝(Ghaznavid Dynasty,963年-1187年)等等,但這些或是年代久遠,早已產生文化斷層,又或屬波斯人或突厥人創立,根本沒有本地認同。
真正具有阿富汗本地認同的第一個國家,遲至1747年阿赫馬德(Ahmad Shah Durrani,1722─1772年)開創杜蘭尼王朝(Durrani Dynasty)時才告成立,造成其民族認同誕生得頗晚,民族國家的建設又遠遠落後於民族主義的成形。
雖然阿富汗主體民族普什圖人將阿赫馬德尊為「國父」,但這位君王的權位其實並不穩固。由於阿富汗乃部落社會,阿赫馬德又是經由各部落推選為王,故難以施行中央集權制,必須依靠對波斯與印度一次又一次的征伐,才能獲得供王朝運作的財富與權威。這種統一化與部落化的矛盾,遂構成阿富汗歷史的主旋律。
也因此,當阿赫馬德駕崩後,諸子爭位與地方叛亂立刻撕裂了該王朝,令巴拉克查伊王朝(Barakzai Dynasty)乘勢取而代之。巴拉克查伊王朝開國未久,便立刻面臨英國與俄國於中亞爭霸的威脅,英國更於1839年、1878年、1919年三度入侵阿富汗。
雖然阿富汗未徹底失去獨立地位,外敵的蹂躪也淬鍊出空前絕後的民族意識,但阿富汗仍被迫割讓普什圖尼斯坦(Pashtunistan,今屬巴基斯坦),集權化的進程也暫時中斷,外力遂成為干擾阿富汗蜕變為現代化國家的重要因素。畢竟,英國、蘇聯與美國雖無法完全征服阿富汗,卻足以破壞阿富汗中央政府好不容易樹立的威名與秩序,絕對不利其統一。
例如希爾・阿里(Sher Ali Khan,1825─1879年)統治時,已開始實行徵收貨幣代替實物税、創建統一正規軍、發放軍餉、開辦郵務的現代化政策。但英國的第二次入侵,迫使他不得不逃亡並抑鬱而死。接着又是在經過幾番廝殺後,阿富汗王位落到希爾・阿里的侄兒拉赫曼(Abdur Rahman Khan,1840─1901年)手中。
拉赫曼一樣需面臨地方叛亂與推動改革的壓力。透過完善中央部門、引進外籍人才推進工業化、興修水利、創立軍校、選拔官吏、遷徙反叛部落與重訂省界等措施,雖然部落社會的本質並未徹底改變,但拉赫曼成功使阿富汗政局趨於穩定,這從1901年拉赫曼之子哈比布拉(Habibullah Khan,1872─1919年)順利繼位便可窺知。畢竟對長年處於戰火的阿富汗人來說,這可是阿富汗王位首次未經爭鬥殺伐便得以傳承。
哈比布拉與其子阿曼努拉(Amanullah Khan,1892─1960年)也對阿富汗的現代化做出貢獻,尤其後者受土耳其改革的影響,推出許多更激進的世俗化變革。譬如於1923年頒佈憲法、採用三權分立制;制定不含伊斯蘭色彩的刑法、民法、商法、婚姻法,以世俗法院取代宗教法院;創建大量中小學與女子學校,擴大鐵路鋪設與工業化腳步。
可是,這些世俗化改革都引發阿富汗保守派的反感,其中最甚的是阿曼努拉取締奴隸買賣、禁止多妻制、禁止婦女戴面紗,還下詔在首都喀布爾的人民需穿上西服。顯然,阿曼努拉不僅想在制度上實現現代化,連社會風俗也要一併革新。
然而,阿富汗仍是個以農牧為主、部落未解體的國家,毛拉(Mullah,伊斯蘭教教士或學者)也依舊對老百姓們有強大影響力,因現代化催生的中產階級與知識分子,更尚未茁壯到能捍衛政府。因此未認識到社會實情的阿曼努拉很快招來反抗,甚至被抨擊為「背叛」伊斯蘭教。加上英國對地方部落的煽動,導致各地叛亂蜂起,失去民心的阿曼努拉被迫於1929年出亡意大利。最後收拾亂局並登上大位的,則是曾擔任阿曼努拉手下、出身自杜蘭尼部族的納第爾(Muhammad Nadir Shah,1883─1933年)。
納第爾並不完全否定阿曼努拉的苦心,但也深明阿富汗社會的保守性,因此雖然暫緩法律世俗化與關閉女子學校,納第爾仍持續推行工業化,以及強化中央集權,並推廣普什圖語凝聚國民認同。
待納第爾遇刺身亡、查希爾(Mohammed Zahir Shah,1914─2007年)繼位後,查希爾利用美蘇冷戰,先後向雙方陣營獲取大量援助,如1950年至1976年間阿富汗就共獲得約23.3億美元的外援與貸款,這讓查希爾得以減輕對部落徵税徵兵的依賴,同時也能利用鉅款推動現代化建設,加速城市化速度,逐步改造部落社會。
但也因冷戰的緣故,位處歐亞樞紐的阿富汗,使美蘇都有意染指,結果造成查希爾於1973年被推翻,受蘇聯影響的達烏德(Mohammed Daoud Khan,1909─1978年)奪權宣布成立共和。接下來又因國家發展道路的分歧、以及該如何在冷戰中站隊,使得政變頻仍,加上美國刻意誘使蘇聯陷入越戰式的泥沼,最後終於引起蘇聯於1979年入侵阿富汗的悲劇。
這場長達十年的侵略,導致阿富汗中央政府淪為外國勢力的傀儡,各地部落與軍閥藉着反抗蘇聯的機會壯大,徹底終止阿富汗的中央集權式進程,其後患影響迄今。
美蘇雙方對阿富汗各部落與派系的拉攏打壓,加深阿富汗政治的碎片化與部落化。更糟糕的是,美國中央情報局(CIA)與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ISI)為了節省援助資金,竟鼓勵支持的派系種植罌粟以籌措戰費,這嚴重敗壞阿富汗人民的健康,更降低阿富汗興辦實業的決心──畢竟毒品暴利太具吸引力。而蘇聯撤軍後,阿富汗仍內戰不休,直到塔利班崛起後,才逐步建立較穩定的中央政府──縱使只有沙特、巴基斯坦與阿聯酋承認該政府的合法性。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塔利班時常被指責剝奪婦女權益、傾向原教旨主義、以及支持本・拉登的基地組織,破壞性大於建設性,但當其打着「剷除軍閥」的旗幟出現時,其實頗受阿富汗人民歡迎。
加拿大政治家麥克唐納(Flora Isabel MacDonald,1926─2015年)也自述過於2001年3月前往阿富汗辦學時,親耳聽見2名塔利班分子請求讓他們的女兒上學,「我直到那時才學到塔利班與我以為的有很大不同」。畢竟塔利班若想長久執政,遲早也需務實推動中央集權與經濟改革,以及解放所有勞力,不可能永遠只靠槍桿子與意識形態治國。
可惜的是,美國的入侵再度打斷這進程,且美國扶植的政府面臨跟蘇聯入侵時一樣的困境,即不受各路部落與軍閥信服。部落化意識濃厚、相互撻伐的阿富汗,此時最需要的是凝聚力、和平與統一,而這確實更可能通過一個強力的中央政府來實現。可惜美國強迫移植的民主制度,又讓部落與軍閥披上政黨的外衣干政,加劇政局動盪。
雖然2003年阿富汗推出《政黨法》限制各政黨擁有私兵,但形同具文,如前述的阿卜杜拉便出自阿富汗民族聯盟黨,而該黨的實質控制者便是軍事組織伊斯蘭促進會(Jamiati Islami)。且該組織主要受塔吉克人支持,與普什圖人齟齬頗深,這就又讓阿富汗的政黨政治多了層民族矛盾。
根據美國調查,阿富汗可能擁有多達6千萬噸的銅礦、22億噸鐵礦與140萬噸稀土,若能妥善開發,將可推進經濟水平,改變部落結構,使國家成功現代化。但幾十年來強權踐踏引發的烽火,早已使得中央政府缺乏威令,更讓外資不敢大舉投入。
回顧阿富汗歷史,可知只要內亂外患不平息,阿富汗統治者就難以繼續推動集權統一;只要集權統一沒進展,阿富汗就會繼續維持部落林立的封閉風貌,從而加劇中央與地方間的對立,更無助阿富汗社會的進步。
所以無論是對塔利班或其他派別來說,美軍只要仍繼續駐留於阿富汗一天,當務之急就永遠都會是驅逐外患,無暇也無力重新推動中央集權。
只是,阿富汗可東窺中國、西面伊朗、南臨巴基斯坦、北接藴藏豐富油氣的中亞諸國,這種得天獨厚的地緣位置,總招來列強的覬覦。
而每一次入侵既強化阿富汗的民族認同,同時也刺激部落茁壯以反抗外患,造成阿富汗空有激昂的民族主義,卻罕有打造現代化民族國家的安定環境,每一次鞏固國家的新執政者總得先費時平定各處割據者,浪費發展時間,使得分裂的歲月總比統一多。
因此阿富汗究竟能否擺脱「失敗國家」的污名,恐怕還是得先讓外國勢力徹底退出,實現「阿人治阿」的自主訴求,才有機會慢慢摸索屬於阿富汗特色的良制,一舉終結國家在統一與部落化間掙扎的多舛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