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外交並未「戰狼化」 只是「戰狼回歸」
近年來,中國外交官員的言語措辭正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
2019年12月11日的外交部發言人記者會上,有記者就中國大使和丹麥法羅群島政府官員的對話三度發起提問,詢問中國大使是否在談話中提及要求對方使用華為5G,以及中國是否在與法羅群島洽談自貿協定。對此,發言人華春瑩先表示該提問有事實性錯誤,而後表示美國高官滿世界抹黑中國企業才是真正的威脅,在第三次被追問時則反問「談還是沒有談到華為,你認為有任何區別或實質意義嗎?美國官員、大使可以滿世界抹黑攻擊中國華為,難道中國大使同其駐在國官員談合作的時候,就不能提到中國公司的名字嗎?這是什麼邏輯?你是不是覺得中國還處於這樣一個時代?美國可以滿世界抹黑、攻擊、打壓中國,而我們連名字都不可以提,更不能還嘴,你認為是這樣嗎?我告訴你,這樣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我們有責任堅決維護中國公民和企業的正當合法權利。」
時光倒回五個月前,在7月3日的外交部發言人記者會上,當有記者就香港社會運動提及英國外交大臣侯俊偉(Jeremy Hunt,內地譯作亨特)「英國支持香港居民捍衛英方為其爭取來的自由,希望所有國家履行國際義務。香港特區政府不得將抗議中的破壞行為作為鎮壓的借口」的表態,並就此徵詢中方評論時,發言人耿爽答道:「我已經連續兩天就亨特先生的涉港言論作出回應,表達了中方的強烈不滿和堅決反對。但是他似乎還沉浸在昔日英國殖民者的幻像當中,還執迷於居高臨下對他國事務指手畫腳的惡習當中,仍然不知悔改,繼續信口雌黃……英方對回歸後的香港一無主權,二無治權,三無監督權,根本不存在任何所謂『責任』。英方動不動就以『守護者』自居,這純粹完全是自作多情、痴心妄想……我們希望英方,特別是亨特先生不要再自不量力,粗暴干涉香港事務,這註定是徒勞的。」
同樣是2019年7月,美國宣布對台軍售案、台灣總統蔡英文過境紐約,中國駐美國大使崔天凱在Twitter上以英文直言,「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沒有任何分裂中國的嘗試能夠成功。玩火的人最終會引火燒身。言盡於此」。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應該還是2016年6月的中加外交部長年度會晤。在會晤後的記者會上,有加拿大記者就有關中國人權問題質疑「加拿大為什麼要與中國保持更緊密關係?如何通過這種關係來促使中國改善人權?」,現場的中國外長王毅接過話題,怒目回答道:「你的提問充滿了對中國的偏見,和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傲慢,我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相對於過往數十年間中國外交官的低調謹慎,新一代中國外交官明顯正變得愈發敢言。
英國廣播電台(BBC)曾於2019年7月17日發文稱「中國外交愈趨戰狼化」。有人為此眼前一亮,有人則皺眉側目,但這就是正在上演的事實。無論是在談及「一帶一路」、中美關係、涉港涉台抑或是應對西方媒體的「歪曲報道」,中國的駐外使節和外交部發言人們正愈發頻繁、高調且有骨氣地闡述中國立場。
不過與其說中國外交官員愈發「戰狼化」,或許更準確的評述是「戰狼的回歸」,而這還需從中共建制初期講起。
北京前門煤市街曾經有一個新華飯店,那是一座二層木製的建築,雖然設施並不十全十美,但在1940年代的北京城裡,排場比之更好的也就僅有北京飯店和六國飯店了。這裡也正是1949年新中國外交部設立的報到處。新政權成立後,新政府一個緊要的任務便是儘快獲得國際社會的認可,為此也亟需有文化、懂外語、參加過對外工作經歷的人擔任駐外官員。問題在於,毛澤東「另起爐灶」的外交決策決定不留用原國民政府的外交官,事實上也少有原國民政府外交官願意留任。對彼時的中共而言,外交人才異常稀缺。
當時,中共中央想出了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既然駐外官員所需要的品質是忠誠、剛毅、能斷,那麼解放軍各部隊的將軍們不正好符合這些要求嗎?「將軍大使搞外交」也因此成了那個時代的奇景。
在那段歲月裏,除了曾擔任外交部長、被稱為「元帥外交家」的陳毅,諸如袁仲賢(三野八兵團政委)、黃鎮(解放軍總政治部第一研究室主任)、耿飈(一野十九兵團副司令員)、姬鵬飛(三野九兵團政委、杭州警備區政委)等一眾人物,都是具有代表性的將軍大使。長年在戰場上歷經真刀明槍和爾虞我詐的將軍們,將豐富的工作經驗以大使身份充分運用到了外交戰場之上。在那個兩大陣營涇渭分明相互撻伐的冷戰時代,這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起初,面對來自於華府國會的敵意,中國別無選擇地歸附於蘇聯陣營,卻也在與蘇聯的交涉中以自己有限的籌碼,力求利益最大化。正是第一代中國外交官們不做半點退讓的「戰狼式」骨氣,令周恩來得以在1954年的日內瓦會議上,通過台前幕後的鬥爭,就印度支那反殖民和朝鮮半島和平問題舌戰16國代表,促進區域衝突的緩和,且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美國對中國的封鎖禁運,提振新政權的國際威望;也是這份堅持,令國家在必要之時不畏於戰,在數次戰爭/戰鬥的犧牲和戰果,乃至「兩彈一星」的軍事實力突破之基礎上,為維護中國獨立發展路線而大膽執行反帝國、反修正的「兩個拳頭出擊」,令毛澤東的「三個世界」理論有了得以實現的可能,乃至在那個國力羸弱的時代,取得了與國力不相襯的政治地位,與美蘇形成微妙的三角關係。
當時中國的外交風格是有所讓有所不讓、以攻為守的。如果說聯合國初創時中國的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地位,是憑藉國軍紅軍百萬將士的奮戰、千萬黎民的犧牲和世界地緣現實所決定,那麼中華人民共和國在30年後進入聯合國,贏得「五常」地位,憑藉的則無疑是建制初期那一代人所澆築的政治和軍事基礎,而奔波於亞非拉歐美國家,敢戰敢言又有所節制的「將軍外交官」們,無疑起到了不可磨滅的積極角色。
正是在那個時代中國人所取得的軍事政治外交基礎上,「鄧時代」的中國人才得以放手搞經濟建設,並最終以歷史罕見的數十年長足穩定發展,構建了今天富足的綜合國力和完善的產業結構。為了能夠與那個階段「悶聲發大財」的宗旨相襯,當時的外交工作也一直是落實「韜光養晦」,暫且擱置與他國逐漸出現的分歧,確保外部環境總體穩定友好,在既有國際政經框架下將國家利益最大化。
這也就有需要第二代外交官們收起「戰狼」的狼性,展現強大的忍耐力與親和力,即便發生諸如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中美南海撞機事件,即使中國外交官因此被激昂的國民批為「沒有骨氣」,被帶有侮辱輕視意義的「送鈣片」,那一代外交人的工作也一直服從於彼時的國家發展需求。
因此,當今日人們審視中國外交官,認為其正愈趨「戰狼化」,實則是以第二代外交官為標準,認為當代外交官員正偏離既有軌跡。但事實上,中國外交傳統一直都有「戰狼」傳統。而今天的「畫風突變」,事實上也是在順應國家發展需求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