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有話說】談判之外的美國與中國 北京均未看透

撰文:賀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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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領導人習近平近年來多次在公開場合提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一說法在某種程度上,與中國晚清時期洋務運動領袖之一李鴻章所說「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形成呼應。目前中國學界對於「大變局」的討論有逐漸升温的態勢,但研究成果的廣度與深度難言令人滿意,而國際輿論對這一話題的反應要更加滯後。
為此,《香港01》專程採訪了多國專家學者,就是否存在大變局、大變局如何發生、大變局的未來走向等問題與他們展開對話。
系列採訪文章共七篇,本篇為第五篇,訪談對象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中國項目聯席主任孫哲。

01:中美最新一輪經貿談判在上海剛結束,特朗普就宣布將對中國3,000億美元的出口商品加徵10%的關税,從全球股市的反應來看,似乎對貿易戰正在逐漸適應。其實除了中美之爭,當今的世界格局在政治、經濟、文化、意識形態等諸多領域都在發生範式轉移。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2018年6月曾以「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來描述當今的國際形勢,中國學術界對此的討論也正在變得豐富。中國晚清時期的重臣李鴻章也曾提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從時間對比來看,兩個「大變局」的內涵有何不同?除了政治視角下的「大變局」,在你看來,還有哪些方面應該成為其中應有之義?

孫哲:十八大以來中國政府一直強調「兩個一百年」,習近平在2018年12月底的中外使節會議上提出,中國要在兩個一百年分階段發展。中國在判斷國際形勢的時候放眼世界,希望能把握住世界變化的脈搏,這也是習近平十分在乎的重大問題,事關中國的前行方向。

結合兩個一百年的論述,可以看出與李鴻章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有很大不同。習近平執政後,中國的內政外交都有了很大變化。中國當下的國際地位與李鴻章所處的清末時期不可同日而語,其實世界局勢的變化是常態,但為什麼在此番論述中強調一百年未見?回答這個問題因該往前看看。

回顧過去百年,世界格局發生了三次大的變化。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了自1815年起由拿破崙戰爭失敗後建立起來的「維也納體系」,開始了「凡爾賽—華盛頓體系」。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在美蘇兩極的「雅爾塔格局」大背景下,亞非拉民族國家的獨立解放運動使得人類最終埋葬了殖民主義,「西方中心論」的破產催生了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的大分化和大改組。第三次世界格局的變動,使人類歷史上首次實現「和平」變更。而在這些變化中,事關中國的份額比較小。

7月31日,中美第十二輪經貿談判在上海西郊會議中心舉行,圖為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劉鶴(右)歡迎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右)和財政部長姆努欽(左)。(Reuters)

所以,對中國而言,今天所處的國際環境與一百多年前是不一樣的,中國共產黨取得了巨大成就,中國面臨的機遇和挑戰與以前相比也不一樣,我認為習近平這番講話,不是朝後看總結成就,而是為了向前看實現中國夢,從而激勵政黨和同仁,激勵他們堅定信念、嚴守紀律、對黨忠誠等等。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前瞻性的表述,啟迪我們把握時間脈搏。

從這個視角來看,最大的挑戰是放眼世界,思考變局到底如何發生。不僅要站在中國的視角看世界,還要站在美國的立場、歐洲的立場、以及非洲的立場去看,切換視角再看中國崛起乃至亞洲崛起,會有十分不同的感受。

中國對於世界大變局的解讀與其他國家不一樣,我覺得中國學者首先要做的就是分別梳理美國和中國學者對變局的解釋,提煉他們各自關注的重點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西方很多國家傾向於把中國的和平崛起看做威脅和機遇,而中國則更多地看到美國的和平衰落,看到中國自身發展對世界的貢獻。分析問題立場不同,得出的結論也會不同。

不過也會有共同點,無論哪一方,對科技發展都持肯定態度,認同科技會給未來世界帶來巨大改變。哈佛大學今年有一項新發明,號稱「長生不老藥」,能對抗衰老,延長壽命,未來幾年或許就能投入市場。由此可見,科技發展拓寬了人類生命的限度,從而啟迪對生命的不同感悟,正如毛澤東曾說,可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鼈。時空變化一百年,讓人類對於自然的探索和融入以及對自我生命的認知也產生了變化。

我們對全球多極化的討論很多都基於政治視角,而忽視了其他一些變化。除了科技帶來的衝擊,環保問題也是變局中的潛在因素。此外還有邊疆問題、太空競爭,極地外交等等都將可能是中國要和世界一同探討的文明使命,迎接變局的到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01:中國崛起打破了原有國際力量平衡,雖然中國反覆強調中國崛起不會威脅現有秩序,只會促進人類福祉,但來自國際社會的質疑和誤讀反而更甚。為什麼在面對這些質疑的時候,中國的解釋往往顯得過於無力?

孫哲:毫無疑問,中西方文明的確存在很大差異。在我看來,這種差異是哲學層面的戰略思想差異。比如中國提出「中國夢」、「人類命運共同體」之後,出現了一系列問題,在很多人看來,「中國夢」是「世界夢」,但是是「美國夢」和「日本夢」嗎?「中國夢」和「美國夢」之間應該如何連接才能最終到達人類命運共同體?所以口號最終會面臨很多現實問題和戰略性挑戰。口號是理想,而現實往往復雜得多。

人類對於美好生活的嚮往是共同的,但口號可能不一樣,追求這些共同目標所採取的戰略手段以及國家力量分配也不盡相同。除了哲學層面的差異,戰略指導思想差異也體現在國家行為中。中國一直努力表示崛起而不稱霸,是現行國際秩序的利益獲得者和捍衛者。並且中國可以列舉大量數據和實例支撐這一觀點,例如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對氣候變化的關注和行動,強調推進「一帶一路」倡議和亞投行不是為了打破現有體系,而是對現有體系的完善。但這些實例在西方人看來卻是中國野心勃勃的表現,他們認為中國在非洲是擴張,中國試圖影響美國和西方人的生活方式,而他們將這種潛在影響視作挑戰。

中國學者站在中國角度思考中美關係,焦點主要集中在貿易、台灣等老問題。西方學者則更關注中國政治的變化,尤其是修憲之後的變化,以及新疆和香港的問題,而這些對於中國大陸學者來說都是禁忌話題。首先因為信息不通暢,中國學者對包括新疆問題在內的很多問題無法與美國學者對話,對方掌握的信息甚至比中國學者還多。

所以我的意思是,從國家行為角度來看修昔底德陷阱,對於中國到底是不是和平愛好者的問題,中國學者很難給出現實的回答,無法說服別人。在解釋「一帶一路」倡議的時候,基本都停留在理想層面,面對西方質疑卻提不出能說服對方的具體方案。比如到底中國政府中誰是領導小組?有沒有領導小組?在中亞地區投了哪些項目?投放了多少資金?是否有其他國家或聯合國等國家和組織介入?還有很多一系列類似的具體問題。去年在《環球時報》(記者注:中國大陸的一家官媒)年會上,美國戰略國際中心(CSIS)的研究小組列出的數據都比中國學者所掌握的都要豐富。

中國在南海相關宣示主權的動作往往引起美國以及周邊國家的忌憚。(微博)

所以,學者在談「一帶一路」倡議的時候,往往理想談得多,現實問題則鮮少觸及,因為他們自己也不清楚。由於存在以上種種問題,中國在解釋中美能否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中國是否會稱霸,是否會窮兵黷武時,往往解釋力不足。

中共十八大提出「以武止戈」,所以中國的軍費不斷增加。在西方看來,中國是一個地區性強國,按照現有的軍費開支防止釣魚島危機、台海危機綽綽有餘,為什麼還要增加這麼多軍費?這一點他們不理解。所以兩種思維方式差異背後是現實差異,中國習慣說中國的崛起對世界不是威脅,甚至會造福世界,但到底在什麼方面造福世界,中國給出的論據還太少。

01:隨着中美貿易戰的不斷升温,中美博弈更被看做是全球霸權地位的爭奪,認為兩國難以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不過也有一種觀點認為,「帝國」這種形態儘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基本已消亡,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形成的世界秩序中,美國在事實上扮演了「帝國」的角色,而如今正在發生的「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會讓帝國徹底走向終結。

孫哲:即便西方認為中國要稱霸是錯誤的觀點,中國也應該找出更多例子。這些例子不應該是中國自己評判的,而是非洲人民如何讚美中國、美國人民如何熱愛中國、歐洲人民如何喜歡中國的產品等等。

至於這個大變局是否意味着「美國帝國」的終結,我覺得還很難說。當下,如何避免中美貿易戰繼續升級,避免雙方滑入冷戰或者熱戰就已經是十分艱鉅的工作。「美國帝國」是否終結與美國自身的發展有關,不是由中國的發展決定,真正能打敗美國的,只有美國自身嚴重的戰略性錯誤。但從現在美國的經濟發展和文化影響力來看,「美國帝國」還將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繼續存在。

美國經濟這一兩年表現十分不錯,即使美國在全球的負面影響力增加,國際聲譽下降,但都不意味着帝國的終結,而至於美國自身如何發展,中國人研究得還太少。二十年前我曾呼籲,在中國大學籌建一個美國學院,但現在看來這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因為美國本身已經變成了敏感詞,國內反美、親美的情緒都很濃厚,而我們想做到知美,知道美國怎麼發展卻很難。

01:中國作為一個延續了幾千年未曾中斷的文明,其行為在外界看來應該是可以預測和可以理解的,而現實是,中國的話語常常被聽者拒絕。在你看來,中國應該如何提升解釋力,增加國際社會對中國的理解?

孫哲:關於中國是否會顛覆國際秩序的解釋,我認為除了十八大以及歷史的聲明之外還應該有行動語言。我曾在一個發言場合講中共十八大理念,結果被人打斷,他直接發問,「你如何解釋中國軍力擴大,在釣魚島和台海地區的行為?怎麼解釋中國在朝鮮背後的支持?」這些問題讓我當時很狼狽,很難作出理想的解釋。

中國是不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這個命題現在正接受挑戰,而我們百口莫辯。強調了很多遍中國是一個熱愛和平的國家,但在很多人眼中,中國卻在霸凌(bully)其他國家,在他們的語言中,中國是惡霸的形象,這就是巨大的矛盾所在。

對世界變局的把握,最大的反作用力其實是對自己的認識。除了像魏源所說開眼看世界之外,我們對自己國家,自己的行為是不是應該也有一種新認識?這是世界變局對我們的衝擊,這一點我們總結可能還不夠。

01:變局的發生總與中美兩國關係變化的討論緊密相連,在世界範圍內,幾乎有一致共識認為中美關係是變局的核心助推力,你怎麼看?除此之外,你認為還有哪些變量是中國在統籌國際國內兩個大局時所不能忽視的?

孫哲:中美關係確實是變局的核心動力。我一直將中美比喻為一架飛機的兩個機翼,只有一起合作才能飛的更高。不過也有其他重要的大國關係,如中美俄關係、中日韓關係、歐洲和非洲關係,歐洲在非洲有很長的殖民史,中國現在與非洲的合作,歐洲會怎麼看?這些領域我們了解還不夠。

美國和拉美多國之間的關係,美國、歐洲與俄羅斯的關係研究也都是可以繼續拓展的領域。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領域就是參與「一帶一路」倡議的國家之間的關係,也需要理論界從世界變局的角度繼續研究。

在美國流行一種觀念,認為中國的權威治理模式對外突出,以「一帶一路」為支點,中國進行新經濟擴張,中國在帶路沿線國家日益凸顯的鋭實力則反應了中國文化影響力的提升,而美國對中國的認知與中國官方宣傳有很大差異。

所以,如果中國在推行「一帶一路」倡議的過程中不能夠對其他國家解釋好,在吉布提部署軍事基地、租用斯里蘭卡漢班託塔港、實際接手緬甸附帶港口經營等等具體問題,或者不考慮美國的態度,中國就將會在國際外交上面臨很多問題,也會影響對國際形勢的判斷。

此前在推進「一帶一路」倡議的過程中基本忽視了參與的中等國家與大國的利益和感情方面複雜的情感和衝突,比如俄羅斯、印度、日本這幾個重要國家在「一帶一路」框架內的合作還有所欠缺,而各方面對接的缺乏會直接影響影響中國對國際變局的把握。

更重要的一點是,如何把握美國的變化,分析美國一般有幾個基本指標,從經濟規模來看,美國的GDP世界第一,國際資產大概200多萬億美元。貨幣主導權方面,美元是最重要的計價單位、交易媒介和價值儲藏工具,近年來美元在全球貿易結算中所佔的比重也非常高。另外,美國對全球治理規則的影響力不容忽視,美國強調氣候變化,氣候變化就能成為全球治理的主題,美國關注難民和移民問題,整個世界也會跟着討論。更毋庸贅言的是美國的文化影響力,美國一年有一萬億美元以上的文化產值,國際傳播力和影響都非常強。最後,美國的軍事影響力,體現在東亞駐軍以及與五個國家的軍事同盟關係等方面。

總的來說,判斷美國的五個標準包括經濟規模、貨幣主導權、全球治理影響力以及軍事影響力。現在的美國也在發生變化,特朗普(Donald Trump)當選美國總統後,美國兩極分化逐漸突出,國際上同時出現支持他,討厭他的力量,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他作為政治領袖,實行民主獨裁,獨斷專行,排斥其他國家,築牆,讓我覺得美國這樣的國家正在失去胸膛,失去了建國時期的理想和追求。美國精神裏提倡的「人生而平等」,是真的普遍平等,還是說只有美國的白人內部才是平等的,乃至於要剝奪來自其他國家新移民的權利。我認為對於美國政治生態的變化,我們研究得太少,而且把握不準,這是我在美國深入學習和考察時獲得的直觀印象。

01:除了把握世界大局之外,對於中國而言更重要的是要破除國內的發展迷霧,當下中國應該在哪些方面着力?

孫哲:中國也面臨諸多發展迷霧,老齡化問題,生態環境惡化等等,以及如何統籌國際國內兩個大局都是重大挑戰。但總體來說,對世界格局的把握,除了站在中國角度看世界,還要站在世界角度看中國,這一點非常重要。

如果缺乏對世界格局和自身定位的準確掌握,就很難實現既定的目標。中國既然提出了兩百年奮鬥目標,就應該踏踏實實去努力實現,除了言語上的爭論之外,現實中應該採取更具體的措施。改變對自身的認知,提高國家的治理能力或者國家治理能力創新對與中國而言都是重大挑戰。中國應該怎麼做?我認為首先應該像鄧小平所說,不爭論意識形態,不多談中國夢,應從具體視角切入談人類命運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