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為什麼向阿塞拜疆總統道歉?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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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5日,編號為J2-8243的阿塞拜疆航空(Azerbaijan Airlines)客機在哈薩克西部城市阿克套(Aktau)附近墜毀,整起事件充滿謎團。

首先,這架班機從阿塞拜疆首都巴庫出發,原本要飛往俄羅斯車臣首府格羅茲尼(Grozny),為何最後改道哈薩克?再來,飛往哈薩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導致班機意外墜毀?

一開始,媒體上流傳遭遇鳥擊、遇上濃霧後改道兩種說法,阿塞拜疆總統阿利耶夫(Ilham Aliyev)則表示,根據自己收到的資訊,飛機是因天氣狀況惡化而改變航線,隨後開始向阿克套機場飛行,在降落時發生墜毀,墜機原因尚不清楚。但26日阿塞拜疆方面傳出新消息:因為格羅茲尼遭遇無人機襲擊,俄羅斯防空系統「鎧甲-S」(Pantsir-S)當時發射了一枚地對空導彈,期間導彈擊中客機並在機旁邊爆炸。27日,阿塞拜疆航空公司終於公布,飛機墜毀的初步原因是「外部物理和技術干擾」。

事態發展至此,「被誤擊」的肇因已是呼之欲出,俄羅斯的回應也格外慎重。28日,普京(Vladimir Putin,又譯普丁或蒲亭)與阿塞拜疆總統阿利耶夫通電話,討論墜機事件,普京特別在電話中對墜機事件發生在俄羅斯領空內表示歉意,「當飛機試圖降落在格羅茲尼時,烏克蘭無人機正在襲擊俄羅斯,俄羅斯防空部隊正在擊退襲擊」,阿利耶夫則回應普京,客機在俄羅斯領空受外部物理和技術干擾,完全失控並轉向阿克套。

往復之間,普京其實沒有直接承認空難責任,卻明顯有意安撫阿塞拜疆,甚至不惜親自致歉。但阿塞拜疆似乎依舊強硬。29日阿利耶夫表示,空難原因是飛機在俄羅斯飛行時「因遭受來自地面的攻擊而受損」,但「不幸的是,在最初的三天,我們只聽到來自俄羅斯的荒謬說法」、「我們目睹明顯想掩蓋此事的企圖」,阿利耶夫進一步要求俄羅斯「承認過錯,懲罰責任人並支付賠償」。

一場空難、兩國風波,其實也反映彼此關係的耐人尋味。

圖為2024年12月25日,阿塞拜疆航空(Azerbaijan Airlines)客機在哈薩克西部城市阿克套(Aktau)附近墜毀。圖為客機的殘骸。(Reuters)

作為大國交界的阿塞拜疆

阿塞拜疆雖是前蘇聯加盟國,但從地理位置來看,其位處西亞與歐洲交界,南接伊朗,北鄰俄羅斯,東與哈薩克、土庫曼隔海相望,西接格魯吉亞、亞美尼亞,是高加索地區戰略要地,也是世界重要產油區。基本上,從蘇聯解體以來,阿塞拜疆便一直實踐與周遭大國的「等距外交」。

俄羅斯當然是重點對象。兩國之間密切的經貿聯繫、龐大的僑民規模,以及普京與阿利耶夫的私人交情,都讓俄阿關係不僅穩定前行、還互取所需:阿塞拜疆獲取安全與經貿利益,莫斯科則藉此維繫俄語、俄羅斯文化在阿塞拜疆的角色,同時維護自己在南高加索、里海的戰略利益。2022年2月22日,俄羅斯更與阿塞拜疆簽署《俄羅斯聯邦和阿塞拜疆共和國聯盟協作宣言》,將俄羅斯與阿塞拜疆的關係提升到了新同盟水準。

但這不代表阿塞拜疆不能與其他大國交好,例如土耳其。

出於宗教、民族、語言、經濟、軍事、能源等多方面因素,土耳其與阿塞拜疆的關係始終親密。從1991年阿塞拜疆獨立起,土耳其不僅率先承認阿國主權,更在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曠日持久的「納卡衝突」中,全力支持前者;2021年6月雙方簽署《舒沙宣言》(Shusha Declaration)後,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更一度聲稱「不排除在阿塞拜疆境內建立土耳其軍事基地」;2022年後,阿塞拜疆又緊跟俄羅斯(佔土耳其天然氣進口總量的55%)與伊朗(18%),成為土耳其第三大天然氣供應商(12%),基本上這也是土耳其希望拉攏阿塞拜疆的重要背景。

再來就是歐盟。蘇聯解體前,阿塞拜疆與歐洲幾乎沒有任何聯繫,一直要到1991年獨立後,才開始積極與歐盟發展關係。目前,阿塞拜疆是歐洲睦鄰政策、東方夥伴關係和歐洲委員會的成員;歐盟則是阿塞拜疆政府及民間最大的外國投資者。

圖為2024年12月25日,阿塞拜疆航空(Azerbaijan Airlines)客機在哈薩克西部城市阿克套(Aktau)附近墜毀,當局派員到場搜救及調查。(REUTERS)

不過歐盟也不是白做「散財童子」,而是看上了阿塞拜疆的能源利益。一直以來,歐盟都積極推動「南部天然氣走廊」(Southern Gas Corridor)的建設,管線從阿塞拜疆的里海盆地出發,經格魯吉亞穿越土耳其與歐洲相連,能將裏海、中亞和中東天然氣資源引入歐洲市場,降低歐洲對俄羅斯的天然氣依賴。其中位於裏海阿塞拜疆海域的Shah Deniz二號巨型海上氣田已從2020年開始每年向歐洲市場供應100億立方米天然氣、向土耳其供應60億立方米天然氣。

當然,阿塞拜疆與各方「交好」也有其極限。首先,俄羅斯雖與土耳其存在競爭,但在阿塞拜疆或整個外高加索地區,雙方還不至於形成衝突或對抗關係,阿塞拜疆也長期平衡雙方互動:土阿合作規模雖不斷擴大,阿塞拜疆卻仍顧慮莫斯科的立場,阿利耶夫本人也不斷重申,「阿塞拜疆不需要土耳其的軍事基地」;而俄羅斯在阿塞拜疆,則一如其在中亞,即便影響力已遠不如蘇聯時期,卻還存在軟硬實力的影響機制,能推動重大經濟專案與安全合作,從而保持俄羅斯在外高加索地區的影響力。

再來就是面對歐盟。阿塞拜疆一度期望加入歐盟,阿利耶夫曾在2004年公開表示,「阿塞拜疆當前的戰略選擇是融入歐洲,我們堅定致力這項政策。我們將盡最大努力確保阿塞拜疆符合歐洲的所有標準和條件」,只是從結果來看,歐盟似乎無意開綠燈,阿塞拜疆也在近年淡化了相關宣稱。

整體來說,即使隔壁有俄羅斯這個強大鄰國,兩國又有蘇聯的前塵往事,阿塞拜疆還是與俄土歐保持了等距的對外路線,利用各方彼此牽制平衡,同時發展基礎設施、增強國防能力、推動國家金融穩定發展。當然,阿塞拜疆與俄羅斯的夥伴關係不假,彼此利用、各取所需卻也是真。

2024年11月8日,《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29次締約方大會(COP29)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Baku)舉行前,一輛印有相關字眼的黑色車停在會場外。(Reuters)

戰爭下的俄羅斯更需要阿塞拜疆

只不過這段各取所需,如今正因俄烏戰爭而傾斜。

戰爭當然沒有擊潰俄羅斯、西方制裁也沒有拖垮普京政權,但全面入侵烏克蘭所導致的國際孤立,還是大幅削弱了莫斯科的可用籌碼與資源,導致俄羅斯缺乏得罪重要鄰國的本錢,例如阿塞拜疆。

首先,由於西方嚴厲制裁,俄羅斯天然氣進入歐洲市場的管道劇烈減少,通過阿塞拜疆出口的比例則因此大幅上升,俄羅斯對阿塞拜疆的石油出口也大幅成長。雖說在這兩種情況下,出口總量並不龐大,卻已足夠造成兩國互動傾斜:俄羅斯比以前更有求於阿塞拜疆。

再來就是運輸領域。早在2021年,阿塞拜疆與伊朗就簽署諒解備忘錄,約定在阿國的東贊格祖爾經濟區和飛地納希切萬之間,途徑伊朗領土建立一條新鐵路和公路路線:贊格祖爾走廊。這一計畫雖有泛突厥主義議程、更出於阿塞拜疆突破亞美尼亞封鎖的考量,卻也受到俄羅斯重視,因為只要俄羅斯能夠參與,就能確保進入中東市場的機會,同時鞏固在高加索的存在。尤其俄烏戰爭爆發後,阿塞拜疆就成為俄羅斯貨物往返伊朗和波斯灣港口的重要合作夥伴,莫斯科也有意深化對「南北走廊」運輸的參與。

普京2024年8月19日訪問阿塞拜疆(Pool via REUTERS)

以上種種都導致,莫斯科面對阿塞拜疆時,必須更有「給予尊重」的覺悟,甚至不能吝惜偶爾的「紆尊降貴」。最明顯案例就是2024年4月的俄羅斯維和部隊撤出納卡。

基本上,撤軍本身代表了俄羅斯「納卡方案」的最終失敗:方案原本設想,讓俄羅斯維和人員長期駐紮,既能展現影響力,也能牽制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但2023年阿塞拜疆發動新一輪戰爭、佔領納卡本身,就是對前述俄羅斯維和方案的否認,偏偏打輸的亞美尼亞也把責任歸咎於俄羅斯,拒絕維和部隊轉往亞美尼亞繼續駐紮。最後莫斯科只能在阿塞拜疆拒不讓步、亞美尼亞也拒絕的局面下,低調撤離納卡,甚至還被進一步排除出亞阿談判:兩國近期達成協議,亞美尼亞同意將4個邊境村莊的控制權移交給阿塞拜疆,並在沒有俄羅斯參與的情況下,豎立兩國之間第一批邊界標誌。

阿塞拜疆以「反恐行動」對納卡地區採取軍事行動後,大批亞美尼亞裔人逃離納卡,圖為2023年9月26日的情況(Reuters)

從現實來看,阿塞拜疆的做法明顯是吃定了俄羅斯「在烏克蘭分身乏術」,結果也確實完成了即便在後蘇聯時代,都被認為是不可能實現的地緣目標:迫使俄羅斯維和人員撤離,而且似乎沒有激怒莫斯科。2024年4月撤離行動發生時,阿利耶夫本人甚至正在莫斯科訪問,俄羅斯宣傳機構則明顯將炮火對準亞美尼亞,指責其過度親近布魯塞爾與華盛頓,普京本人更在同年8月訪問阿塞拜疆。

當然,這不代表俄羅斯真的體諒阿塞拜疆,反而是說明:為了不升級與阿塞拜疆的摩擦,俄羅斯寧可在納卡問題上吃點虧。同樣道理也適用這次空難,普京顯然是出於維繫兩國關係考量,進行了外界認為的「罕見道歉」,而阿利耶夫的強硬姿態,則可以理解成趁機要價。

不過即便如次,這次事件還不至於讓俄阿關係地動山搖,在可見未來內,阿塞拜疆的「等距外交」格局依舊會繼續,只不過俄烏戰爭確實讓這個高加索小國擁有了更多要價籌碼,俄羅斯也勢必有所調整。從國家利益的視角出發,這種機會阿利耶夫必然把握,正如這次道歉,普京也必須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