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遇刺|20年後陳水扁319再現? 沒救的美國槍枝與極化政治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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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7月13日,美國前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在賓夕法尼亞州(Pennsylvania)參加競選活動時遇襲,右臉明顯染血,現場更傳出多聲槍響。從結果來看,槍擊不只讓特朗普掛彩,也造成一位民眾身亡、兩位民眾重傷,槍手則被特勤人員當場擊斃。整起事件目前朝著暗殺未遂偵查。

當然,這不是美國第一次有前任與時任總統、總統候選人遇刺。細數歷史,1865年的林肯(Abraham Lincoln)、1881年的加菲爾德(James A. Garfield)、1901年的麥金萊(William McKinley)、1963年的甘迺迪(John F. Kennedy)都屬兇手得逞案例。

未遂的同樣不少,包括1835年的傑克遜(Andrew Jackson)、1912年的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1933年的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1950年的杜魯門(Harry S. Truman)、1974年的尼克遜(Richard Nixon)、1981年的列根(Ronald Reagan)、1994年的克林頓(Bill Clinton),以及小布殊(George W. Bush)、奧巴馬(Barack Obama)任內的各種安全事件。

其中,西奧多·羅斯福與列根都屬中彈後僥倖生還的案例:羅斯福的子彈射入胸肌但未穿透胸膜、列根經歷105分鐘開胸手術後成功取出子彈。特朗普這次同樣幸運,根據美媒報道,槍手克魯克斯(Thomas Matthew Crooks)在爬上距離特朗普61公尺至122公尺的建物屋頂後,以AR-15型步槍進行射擊,造成三位民眾1死2重傷,特朗普本人則僅是耳朵濺血。

特朗普臉部爆血,向支持者高舉右手喊着「戰鬥」!(Reuters)

而從輿論反應來看,這次事件也與之前的總統遇刺案類似,都引發了大量陰謀論猜測,尤其現在恰逢美國總統大選、特朗普又奇蹟地逃過一劫,中文輿論場自然湧現不少「美國319」、「美國陳水扁」類比:20年前的2004年3月19日、台灣總統大選投票前一天,民進黨候選人、時任總統陳水扁與副手呂秀蓮一起遭遇槍擊,史稱「319槍擊案」。由於子彈並未命中陳呂要害,且選前民調不樂觀的陳水扁又在案發隔天以不到3萬票的差距險勝連戰,「自導自演」的說法因此不脛而走。但可想而知,這種說法只對國民黨支持者、泛藍陣營有說服力;在民進黨支持者、泛綠陣營眼中,指控319「自導自演」的人無比冷血,且甚至有部分深綠選民至今認為,319是「中共策動的暗殺計畫」。

不過在筆者看來,特朗普遇襲還是與319有些不同。因為就算沒有這次槍擊事件,近期各種美國民調也都顯示,特朗普的支持率已經凌駕拜登(Joe Biden)之上,反倒是民主黨頻現「換拜」聲浪。當然極端一點來說,這次事件確實不能完全排除特朗普陣營「自導自演」的可能;但同一邏輯換個角度後,似乎也能為另一種敘事自圓其說:這次事件不能排除拜登陣營「狗急跳牆」的可能。而撇除陰謀論、回歸現實政治,在槍手克魯克斯已被發現是共和黨員後,能否直接定論這是壓垮民主黨選情的「最後一根稻草」,在距離大選投票仍有3個多月的現在,恐怕還有待觀察,因為圍繞事件的政治攻防尚未結束。

從這個角度來看,台灣社會對319案的輿論對立,其實剛好能為20年後的特朗普遇襲提供觀察視角:在高度分歧且日漸極化的社會中,不論重大選舉暴力的真正成因為何,其後續都將召喚更加對立的政治氛圍。

20歲槍手克魯克斯(Thomas Matthew Crooks,暫譯)2020 年高中年鑑的照片。(Reuters)

民主黨潛在的控槍牌

首先是拜登與民主黨一方。

這次事件當然在第一時間助推了特朗普選情,同時對民主黨造成衝擊,因此拜登迅速宣布暫停競選活動、表態「美國不允許這種暴力行為」,並在事發當晚與特朗普進行通話;民主黨人也紛紛釋出關心,包括前總統克林頓、前總統奧巴馬、前國務卿與特朗普2016年大選對手希拉里(Hillary Clinton),都在事件不久後公開譴責襲擊,祝福特朗普早日康復。而科羅拉多的民主黨州代表史蒂文·伍德羅(Steven Woodrow)所說,「美國最不需要的就是對魔鬼的同情」,則遭到科羅拉多州民主黨的譴責,導致伍德羅隨後收回言論,並表示自己「以最強烈的措辭」譴責槍擊事件。

顯然,民主黨的第一時間評估,就是阻止黨派之爭的戰火與事件糾纏延燒,以免拜登選情繼續失血,尤其是凶手身分未明的事發後幾小時。

但在凶手身分明確後,不得不說,民主黨還是暫時「躲過」了幾個危險「雷區」:克魯克斯是20歲的年輕白人男性,不是少數族裔、有色人種、穆斯林,目前也未被發現與極左的反法西斯主義運動(Antifa)、聲援巴勒斯坦的校園示威有關,且從克魯克斯槍法不準確、迅速被擊斃等不成熟手法來看,「獨狼式襲擊」的可能性恐怕稍高一些。更重要的是,克魯克斯雖曾向與民主黨結盟的政治行動委員會ActBlue捐款15美元,卻是一位白紙黑字註冊的共和黨人。

換句話說,單從身分政治的視角出發,民主黨在這件事上其實具備與共和黨「打成平局」的潛力;再觀察美國既有的政治分歧,有一與事件高度相關的議題,其實能為民主黨的後續戰線提供能量:持續難解的槍枝問題。

特朗普遇刺:槍聲傳出後,特朗普摸摸自己的右耳。(Reuters)

眾所周知,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保障民眾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而根據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23年6月調查,32%的美國人表示自己持有槍枝;但在槍支死亡率上升、大規模槍擊事件頻發的背景下,「控槍」呼聲同樣層出不窮,例如拜登就在2022年簽署了控槍法案,又在2023年提出新的槍支政策立法,希望擴大2022年的法案內容。

傳統上來說,控槍是民主黨相對積極的議題,而這背後當然有民意基礎的支撐。皮尤研究中心2023年6月調查便顯示,79%的共和黨人認為持有槍支會更安全,但也有幾乎相同比例的民主黨人(78%)認為,持有槍支只會更不安全;在槍枝取得上,絕大多數民主黨人(86%)表示,在美國合法取得槍枝太容易了,但只有34%的共和黨人這麼認為;在槍枝持有上,大約一半的保守派共和黨人(51%)表示自己持有槍枝,溫和與自由派共和黨人的比例則有38%,但保守和溫和派民主黨人的比例只有24%,自由派民主黨人的比例更只有16%。

當然,兩黨中都有支持控槍的聲音。前述的皮尤研究中心調查便顯示,兩黨支持者在三大政策主張上存在共識:防止精神疾病患者購買槍支(88%的共和黨人和89%的民主黨人)、將購買槍支的最低年齡提高到21歲(69%的共和黨人和90%的民主黨人)、反對允許民眾未經許可隱蔽攜槍(60%的共和黨人和91%的民主黨人)。

問題是在其他政策層面,兩黨支持者的立場便有所分歧。例如絕大多數民主黨人贊成禁止攻擊型武器(85%)和裝彈量超過10發的大容量彈匣(85%),但多數共和黨人予以反對(分別為57%和54%);另一方面,大多數共和黨人支持允許教師和學校官員在K-12學校中攜帶槍支(74%),並允許人們在更多地方隱蔽攜槍(71%),但這些提案僅分別獲得27%和19%的民主黨人支持。

特朗普遇刺:特朗普由特工護送上車離開,一直高舉拳頭,向支持者示意。(Reuters)

而前述民意分布,其實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槍擊事件後的政治參與趨勢、投票結果,不少研究都對此加以證實。例如2021年11月Laura García-Montoya、Ana Arjona、Matthew Lacombe就在美國政治學會(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上發表《美國的暴力與投票:學校槍擊事件如何影響選舉》(Violence and Vot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How School Shootings Affect Elections),文中調查了大規模校園槍擊事件對美國總統選舉(1980-2016)的選民投票率、民主黨與共和黨郡級得票率的影響。

而研究結果顯示,儘管校園槍擊事件對選民投票率沒有顯著影響,但在經歷槍擊事件的郡,民主黨的得票率平均增加近5個百分點。該文研究者因此提出,這是美國政治兩黨極化時代下的顯著轉變,證明校園槍擊事件確實會對選舉產生作用,且結果對民主黨相對有利。

2023年12月,Tyler T Reny、Benjamin J Newman、John B Holbein、Hans J G Hassell則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PNAS Nexus)發表《公共大規模槍擊事件導致美國人對槍枝政策的參與度大幅上升》(Public mass shootings cause large surges in Americans' engagement with gun policy)。文中爬梳了過去十年的美國中高知名度大規模槍擊事件,並發現事件過後,兩黨支持者針對槍支政策的參與度都有提升,包括互聯網搜索、觀看流媒體紀錄片、參與社交媒體討論、簽署請願書以及向政治行動委員會捐款。更重要的是,知名的大規模槍擊事件容易導致原本兩極的輿論樣態,最終傾向支持槍支管制。

從前述研究揭露的投票與輿論觸動機制來看,在克魯克斯似乎身著Demolition Ranch(一個推廣槍枝和槍枝文化的YouTube頻道)襯衫被擊斃,警方還在車內和家中發現製造炸彈材料的背景下,其實只要民主黨的宣傳與操作得法,不是沒有機會把事件話題轉到自己擅長、且也相對有利的槍枝管控上,借此對沖特朗普與共和黨的輿論攻勢,尤其這次槍擊還導致現場民眾一死兩重傷。

此外,因為克魯克斯具有共和黨員身分,且據報高中就會穿著迷彩狩獵服、戴面具到學校上課,這讓民主黨多了新一重的操作可能:在後續宣傳上把克魯克斯塑造成「熱愛槍械,精神失常的MAGA/右翼極端主義者」,以從極化政治的框架中獲益。

特朗普遇刺:2024年7月14日,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發表講話,促勿妄加臆測槍手動機。(Reuters)

停不下來的極化政治

當然,可能從極化政治獲益的不只拜登與民主黨,特朗普與共和黨明顯已經開始相關操作。

特朗普本人自不待言,在強大的舞台魅力、表演天賦加持下,特朗普基本上從受傷那刻起,便開始了極化政治的肉身展演:在右臉染血、特勤人員保護的場景中,高舉右拳吶喊「戰鬥!戰鬥!戰鬥」,展現威武不屈的強悍形象,支持者也隨即報以歡呼、且全場高喊「美國!」,氣氛來到最高潮。之後特朗普還將出席7月15日開始的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RNC),預計會有更多喊話支持者的熱血言行。

而共和黨的相關攻勢同樣層出不窮。例如喬治亞州的共和黨眾議員麥克柯林斯(Mike Collins)就公開指控「拜登下令」,並稱共和黨檢察官應該指控拜登煽動暗殺;俄亥俄州共和黨參議員萬斯(J. D. Vance)則把矛頭指向拜登競選時的言論,「拜登競選活動的核心前提是特朗普是獨裁的法西斯主義者、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他,正是這種言論直接導致了針對特朗普的暗殺企圖」;共和黨的眾議院多數黨領袖史蒂夫·斯卡利斯(Steve Scalise)同樣表示,民主黨領導人一直在煽動針對特朗普的「可笑的歇斯底里」,應該立即停止這種「煽動性言論」;南卡羅來納州共和黨參議員蒂姆·斯科特(Tim Scott)則指責,「這是一次暗殺,且信息傳遞受到激進左派和企業媒體的幫助和慫恿,他們不斷稱特朗普是對民主的威脅、法西斯。」

只是如前所述,由於槍手是位白人男性,且目前已揭露的身分資訊實在距離民主黨人有一段距離,甚至還是位註冊的共和黨人,這點無可避免要限制共和黨的火力攻擊。如果這次槍手是拉丁裔出身,可想而知,共和黨與特朗普剛好能大炒一波移民問題;如果槍手是阿拉伯裔或穆斯林,那麼事件剛好能與美國校園的挺巴勒斯坦學潮相聯繫,遠在以色列的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還能趁機刷一波存在感;如果槍手是華裔,則能夠與中美博弈、反中鷹派的議程相契合。問題是克魯克斯都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身分,這導致共和黨人無法在熟悉的領域大展拳腳,而是只能空泛指責民主黨塑造的選舉氛圍導致了暗殺,認為拜登不斷發表煽動性言論,即便後者在不久前的辯論表現實在慘不忍睹。

美國前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遇刺後2024年7月14日抵達威斯康辛州(Wisconsin)密爾沃基(Milwaukee),準備出席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Republican National Convention)。他落機時再次舉拳振臂。(X@TrumpDailyPosts)

而類似困境也籠罩著民主黨。理論上來說,民主黨確實有機會從克魯克斯的政治身分中獲益,尤其如果在後續宣傳上把克魯克斯塑造成「熱愛槍械,精神失常的MAGA/右翼極端主義者」;問題是今天遇襲的並非出身民主黨的拜登,而是代表共和黨的特朗普,即便現場仍有平民遇害,特朗普卻是支持者心中的「美國救星」,其受傷必然產生鞏固共和黨基本盤的作用,恐怕會在一定程度上抵消民主黨的政治操作,不論後者動員的是擁槍話題、還是極化政治。

換句話說,兩黨要藉這次事件召喚極化政治框架、極大化自己的選票利益,都存在理論上的可行空間,卻也必然要受現實中的「不完美犯罪」牽制:對共和黨來說,錯的是槍手身分;對民主黨而言,錯的則是受害者(特朗普)的政黨歸屬。

但即便如此,極化政治結構就像難解的槍枝分歧,還會在美國政壇繼續存在。

根據皮尤研究中心2014年6月的調查報告,從1994年到2014年,民主黨與共和黨人對彼此持負面看法的比例,都大約增加一倍,民主黨中有27%的人表示共和黨對國家福祉構成威脅,共和黨中也有36%的人持反向看法。

特朗普遇刺:2024 年7月14日,美國前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的支持在紐約的特朗普大樓(Trump Tower)外集會。(Reuters)

皮尤研究中心的2024年5月調查更顯示,美國人的政黨分歧存在於各個領域,且有不斷深化的趨勢:只有38%的美國人認為兩黨的外交政策立場有共通點,其他諸如經濟政策(32%)、環境(31%)、預算赤字(27%)、移民(21%)、槍枝政策(19%)、墮胎(18%)同樣不樂觀。與2023年相比,經濟以外的前述議題數據都出現了下降(2023年調查未詢問經濟議題),例如2023年至少有54%的美國人認為兩黨在外交政策上有共通點,但這一比例在2024年下降到了38%,前述六個問題則總體下降了12個百分點。

當然,美國的極化政治成因複雜,除了內戰等久遠的歷史結構,美國近年的人口變遷、媒體生態系變化、經濟不平等、文化衝突,以及新冠疫情等重大突然事件,都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這個國家的內部分裂,2021年的國會山暴亂便是一例,這次特朗普遇襲後的兩黨各自攻訐、支持者間彼此盛傳陰謀論也是如此。

而這種政治環境,很難因為總統換人而改變,就像在現有的控槍分歧下,大規模槍擊事件也很難因為政黨輪替而終結。某種程度上,這次的特朗普遇襲似乎更像政治隱喻:在兩黨分歧擴大、各自動員基本盤的現實下,美國槍枝問題就像積重難返的極化政治,很難在現有環境中真正解決。這一槍當然有一定可能會提前打響特朗普的就職禮炮,卻也更加暴露美國政治中令人不安的陰暗面:選舉會有贏家,但國家的困境與分裂似乎沒有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