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能夠在記憶與忘卻之間自由轉換者,才是真正健康的精神

撰文:葉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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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尼采來說,牲畜不一定比人更幸福,但肯定比人更少煩惱,而且絕對不會有沈悶感,日復一日重複每一個生活細節,沒有反思也沒有抱怨。唯獨人有歷史意識和記憶力,而一切焦慮、煩惱與沈悶都來自無法忘記:無法擺脫過去的人,在當下一刻產出未來事物時也被歷史負擔所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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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是意味著忘卻才是得到快樂的方法?尼采認為是的,但真正健康的忘卻必須是一種主動性的機制,一種精神的消化能力——能動的忘卻(active forgetting)是對過去意義的承認和重新創造,而不是牲畜那樣完全沉浸在當下中,對過去和未來茫然不知的那種遺忘。

作者【大腦與哲學】系列文章——

一、【大腦與哲學系列】腦神經科學與人工智能所理解的意識可能是錯的

二、【大腦與哲學系列】從柏格森看還原論和機械論對意識理解的局限

三、【大腦與哲學系列】柏格森論物質與心靈之間的絕對差異——雙重性

四、【大腦與哲學系列】加布理爾:否定心靈的獨立性是意識形態作祟?

五、【大腦與哲學系列】加布理爾:「我」不是大腦,意識不是一個物

忘卻與記憶

記憶能力是心靈與它的經驗對象之間的其中一種關係,不同於感官機制的是,它能夠再現出與真實不對應的回憶(recollection),更被相對性、偶然性和後天性因素主導,因此主張先驗絕對知識和永恆理念的理性主義哲學傳統對記憶並不是特別重視。當然,這並不是說哲學家們無視記憶的實用價值,好像萊布尼茲、布魯諾都討論過各種記憶法。然而,除了休謨等經驗主義者外,會將記憶的作用放進理論核心,用以理解人性起源和特質的哲學家並不多。

尼采在多本著作中都討論過記憶,而且毫無掩飾他受到經驗主義所啟發。我們以前曾經談過《道德系譜學》(德:Zur Genealogie der Moral/英: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中尼采怎樣分析記憶、承諾、債務與罪惡感的關係,主體的建構過程怎樣對抗遺忘和背叛,以及這種對抗如何產生不同種類的意志性格。但在更早期的《不合時宜的沉思》(德:Unzeitgemässe Betrachtungen/英:Untimely Meditations)中,尼采其實己經探討了記憶與忘卻的關係。

延伸閱讀——尼采的道德系譜學:遵守承諾、會還債的主體才是自由意志的主人

忘卻雖然與記憶相對立,但前者並不是後者的缺失,尼采認為庸俗心理學家想像力不足,因而把忘卻看成為記憶能力的殘缺,但對尼采來說,忘卻並不是一種殘缺或者惰性(拉丁語:vis inertiae),而是本身就有自身價值、能動、肯定性的能力——忘卻因此並不比記憶低級,他甚至認為,對於有生者來說,忘卻能力比記憶更有必要性,與生命活動更直接相關。沒有記憶亦可以生存、甚至還可以活得更快樂——牲畜就是如此,牠們的時間視域只能集中在當下這一點,因而毫無擔憂和遠慮,也不會有榮辱感限制著自己的本能;相反,如果忘卻能力失效,那些曾經發生過的錯誤、痛苦和創傷會一直纏繞人,而設若有一個人完全喪失了忘卻的能力,他的時間視域就會無限制的擴張,令他持續意識到自己與一切事物都在時間中不斷延伸,毫無止息,因而也無從施加力量,永遠裹足不前、無法活動。因此尼采稱忘卻是一種能動的壓抑機制,它用來限制記憶無窮地追溯時間,讓人得以行動。

尼采《道德系譜學》(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Penguin Books)

歷史與意志的類型

雖然從快樂的角度來說,忘卻比記憶更有作用,但人無法完全失去記憶,尼采也並非主張忘卻有著絕對優越性,他僅僅是要提出忘卻有著肯定性的作用,我們需要對它的價值重新評估。正如德勒茲所言,尼采的哲學其實包含了很多套類型學,他重述了一些概念的關係,整理了一直被忽視的前設,然後用這些重整了的概念去區分不同類型的意志。

記憶與忘卻這兩種同樣能動、相互限制的能力其實還串聯了好幾個對立的概念:歷史—非歷史,意識—無意識,知識—行動,反思—衝動,痛苦—快樂,壓制—激情。對尼采來說,意志的類型並不局限在個人,民族、文化都表現出意志類型。尼采將這本著作命名為《不合時宜的沉思》,就是因為他觀察到現代歐洲新興著一種對歷史的沉溺。尼采區分了三種歷史態度,他稱之為「紀念的」(monumental)、「懷古的」(antiquarian)和「批判的」(critical);這三種歷史態度並不僅僅是研究方法論上的差別,而是對應著三類評價記憶與行動的方式,而這三個不同的方式又起源自三種意志的類型:行動與奮鬥的意志,保留與崇敬過去的意志,以及受難而想要解放的意志。

尼采《不合時宜的沉思》(Untimely Meditation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行動的意志有著「紀念的」歷史態度,他只記得歷史偉大人物的熱情和事迹,用以激勵和指導自己當下的行動,但是他卻只想看到光榮的結果,抗拒認識它發生的原因,因而將因果切割。這種人忘卻的能力大於記憶,最為快樂,也有幾乎盲目的行動力,但也因此行動往往無效。保留與崇敬過去的意志則有著「懷古的」歷史態度,這一類歷史學家(比如蘭克)以最嚴格、最客觀的方法記載歷史,卻因而使過去變成一種絕對客體,主體只能重複陳述它,沒有其他行動理解或解釋過去,也就是說,這種歷史態度只有純粹的記憶,放棄了忘卻能力以及忘卻所帶來的行動熱情。尼采認為這兩種時尚的歷史態度都扼殺著自由創造未來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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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的歷史態度與意志的可塑力

尼采所支持的那種反時尚就是「批判的」歷史態度,它屬於受難而想要解放的人。班雅明對尼采沒有顯出特別的喜好,但他在《歷史哲學論綱》(德:Über den Begriff der Geschichte/英: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中就引用了《不合時宜的沉思》,因為他們都思考著同樣的主題:意志可以如何扭轉過去的失敗、錯誤與痛苦?對班雅明來說答案是無產階級的暴力革命,它一旦成功,歷史上所有抗爭者的失敗都會轉為成就。尼采雖然也期待著未來(因而他常說他的哲學來得太早,我們要等待新的時代),但這種未來並不局限為政治或社會性的表象,而是滲透在生命各環節的一種意志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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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的」歷史態度可以說是「紀念的」與「懷古的」兩種態度的綜合(這種見解確實有辯證法色彩,這也是尼采對早期著作的自我批評):它不像紀念態度那樣忘記原因,也不像懷古態度那樣堅持一種封閉的因果關係,而是直面過去的偏離、錯誤以致罪過——接受一切醜惡事物都是人性所為,接受自己有著不光榮的天性和過往。但這種接受其實不是對已過去的時間的屈服,而是對人性自我創造現實能力的完全承認:

「既然我們只不過是先輩的產物,我們也就是其錯誤、激情和罪過的產物,我們無法擺脫這一鎖鏈。儘管我們譴責這些錯誤,並認為我們已擺脫了這些錯誤,我們卻無法否認一個事實:我們來自它們。我們充其量只能以知識去對質與生俱來的、遺傳的天性,然後以一個嚴格的新戒律與傳統遺產搏鬥,以養成一種新的習性、新的本能,一種第二天性,它們使第一天性凋零⋯⋯對於這些搏鬥者,這些為了生活而運用批判的歷史的人來說會有一種重要的安慰:他們知道這個『第一天性』曾經也是一個第二天性,而每一個勝利的『第二天性』也會變成一個第一天性。」

因此,能動的忘卻是一種特殊的選擇性記憶:不是去忘記那些讓人羞恥的事曾經發生過(這種忘記是不可能的),而是要把羞恥感忘卻。不過這種忘卻其實就不是紀念的歷史態度那樣把因與果分割,也不是牲畜那樣只意識到當下的時刻,而是一種深刻的承認:過去也是人性在曾經的時刻所創造的,而我們在當下的時刻也有著同樣的創造力,甚至因為我們理解了過去的失敗,反而比前人有更優秀的條件創造更好的未來。這種綜合記憶與忘卻去對待過去、因而可以自由創造未來的能力,就是尼采所說的意志的可塑力(plastic power),一種能夠在歷史與非歷史,知識與行動等對立中轉換的精神彈性——對尼采來說,這種彈性的失去就是生命自我壓制的症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