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威爾〈論民族主義〉:民族主義是一種具強烈排他性的非理性信仰
作者|趙崇任
前言:少人重視的〈論民族主義〉
提到喬治・奧威爾,大部分人會直接聯想到政治色彩強烈的《動物農莊》與《一九八四》。寓言小說《動物農莊》以動物取代人類作為主角,明顯地影射了一九一七年俄國的十月革命。奧威爾藉此嚴厲地批判了史達林,假社會主義之名,行極權主義之實。反烏托邦小說《一九八四》繼續將重點擺在極權主義,並探討了過分的權力擴張。其中的「老大哥在看著你」(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這句話,如今常被用以形容無所不在的監控。由此可見,奧威爾對於政治權力有一套自己的哲學見解,而這很大一部分反映在他的〈論民族主義〉(Notes on Nationalism)這篇短文中。
奧威爾|《一九八四》與《動物農莊》;一個人道主義者的道德勇氣
儘管喬治・奧威爾及其文學創作在全球享有極高的知名度,但〈論民族主義〉中的論述卻沒受到重視。其德文譯本(Über Nationalismus)直到二〇二〇年才首次出現,而中文譯本至今更是沒有。奧威爾的這篇短文發表於一九四五年十月,而《動物農莊》出版於同年稍早的一九四五年八月,至於《一九八四》出版於一九四九年六月。三者時間相距不遠,因此可以說都建立在相似或甚至相同的思想上。如此一來,在詮釋奧威爾作品與理解其政治思想時,〈論民族主義〉便是的一個重要的參考對象。
「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
儘管奧威爾使用了「民族主義」(Nationalism)一詞,但他嘗試釐清的概念與常見的民族主義並不完全相同。他在書中表示,只所以使用「民族主義」一詞,是因為探討的概念沒有相對應的字詞,而「民族主義」是最接近的概念。差別只在於,奧威爾的「民族主義」不侷限於國家與民族,而是一個更廣泛的概念。他將指涉對象擴大至某個單位(unit)與其成員,因此也可以是某教會與其教友。甚至這個單位不必有實體,因此也可以是特定的種族群眾。不可否認的是,奧威爾的概念有著明顯的政治色彩。
他在書中首先將「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做區隔,並認為兩者看似相似,事實上卻完全相反。原因在於,儘管兩者所指涉的成員都與認同單位建立了「忠誠」(Loyalty),但愛國主義者的忠誠是內斂的,而民族主義者的忠誠是有侵略性的。奧威爾將兩者最大的差異具體地描述為,民族主義者永遠在追求權力。他們將自己的認同視為至高無上的真理,並試圖使他人俯首稱臣,甚至剷除異己,例如德國的「納粹主義」與日本的「軍國主義」。由此可見,奧威爾的「民族主義」具有強烈的排他性,而這種排他性是非理性的。民族主義者的忠誠是一種信仰,而這種信仰會蒙蔽人的雙眼。奧威爾藉此解釋了,政治評論員與軍事專家的判斷經常失準的現象。明明是該領域的專家,卻經常對相關議題做出錯誤的分析,甚至還會說出荒謬的言論。奧威爾認為,關鍵就在於他們的非理性認同,因此唯有與事件無關的「局外人」能做出較正確的判斷與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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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由於民族主義者總是在擴張權力,因此單位若是國家,便無可避免地會涉及外交事務。奧威爾稱這種具侵略性的對外行為是「武力外交」(Jingoism),其近似於如今常聽到的「戰狼外交」,而近代最具代表性的即是「共產主義」。一旦民族主義者有了認同的對象,雙重標準並不罕見,例如可能在自己的國家主張和平,卻在其他的國家燒殺擄掠。在這些人的思維模式中,「我們」永遠是對的,而「他們」永遠是錯的。對於這種矛盾的現象,關鍵仍舊是非理性認同,因此奧威爾以此為基礎,近一步列出民族主義者非理性思維的三項特徵,亦即「執著」、「不穩定」與「漠視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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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主義」的非理性特徵
「執著」指的是民族主義者的自我優越心理,而這種優越感建立在其與特定單位的隸屬關係上。若涉及國家,這種優越感幾乎會涉及一切,例如奧威爾舉例的文學、藝術、語言、運動等。因此要民族主義者承認有更優越的他者存在,幾乎是不可能的,反而可能會激起其抗拒的防衛機制。
「不穩定」指的是民族主義者對於認同單位的忠誠度,而奧威爾將其中的組成區分成三者,亦即民族主義者、認同內涵、認同單位。換句話說,民族主義者執著的不是認同單位,而是信仰般的認同內涵。原因在於,他們投射認同的對象並不保證能永遠符合期待。舉例來說,美國之於民主價值、蘇聯之於共產主義,但沒人能夠保證,其中的關連能恆久不變,而這正是奧威爾提出(忠誠)不穩定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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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視現實」指的是民族主義者的具體非理性,亦即他們會否認甚至無視歷史與事實,並深信自己的理解才是正確的,例如「猶太人大屠殺否定論」。在這類議題中,又以戰爭的傷亡人數最常被拿來做文章,因為少有人能夠親自確認真實數字,而這又與「陰謀論」產生了一定的關聯。奧威爾因此認為,在民族主義者的思維模式中,「真假」與「虛實」是並存的。他們會依照自己的認同與意識形態選擇相信的內容,並活在一個自認為優越於一切的幻想中,而這種幻想當然是與現實脫節的。在這些特點的基礎上,奧威爾接著以英國為例,將民族主義活動略分為三類,亦即「積極型」、「轉換型」、「消極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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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的「民族主義」類型
「積極型」民族主義建立在自我優越心理上,而奧威爾舉了「新托利主義」、「凱爾特民族主義」與「猶太復國主義」為例。他解釋,「新托利主義」與「托利主義」的差異為,新托利主義者不願承認,英國輝煌與影響力不再的事實。除此之外在國族認同上,儘管威爾斯、愛爾蘭與蘇格蘭都各自有不同的反英情緒,但「凱爾特民族主義」卻與其不同。凱爾特民族主義者的反英情緒不是純粹的反對,而是建立在自我優越心理上,亦即認為自己較偉大,並較盎格魯—撒克遜人有文化涵養,因此帶有歧視色彩。
「轉換型」民族主義反應了認同關係的轉換,而奧威爾舉了五個例子:「共產主義」、「政治天主教主義」(Political Catholicism)、「膚色意識」(Colour Feeling)、「階級意識」(Class Feeling)、「和平主義」。他在「階級意識」方面認為,由於無產階級的團結,與民眾對於資產階級的厭惡,英國中上階級的知識份子逐漸失去了原有的優越感,反倒對無產階級產生了某種程度的羨慕。至於「和平主義」,奧威爾指的事實上是特定的和平主義者。他認為,部分主張和平的英國知識份子,是基於對西方民主制度的排斥(尤其在面對與專制國家的紛爭時),而不是真正地反戰與愛好和平。
「消極型」民族主義則建立在對於他者的排斥與反對上,而奧威爾舉了三個例子:「反英主義」、「反猶太主義」、「托洛斯基主義」。他表示,儘管二戰期間的英國反英主義者不至於希望看見自己的國家受辱,卻也不希望德國與日本獲勝。在如此矛盾的情況下,他們寧願由美國或俄國終結戰事。至於「托洛斯基主義」,奧威爾指的事實上是更廣泛的概念,包含了「無政府主義」、「民主社會主義」與「自由主義」等所有反史達林政權的立場。其中的關鍵在於「排斥」,無關史達林政權本身的好壞。
奧威爾最後強調,僅管內容可能有些簡化,但他的目的是要讓讀者認識「民族主義」的特點,並不認為提及的族群都是如此地惡劣。除此之外,民族主義思想並不總是無稽之談,也可能有參考價值。重要的是,不能以信仰的方式照單全收,而要理性地思考,否則便與被恐懼、憤怒、嫉妒與權利迷惑的民族主義者沒有差別。他並認為,民族主義是能夠克服的,關鍵在於人們的道德良知。人們得先確定目標對象,接著再確定自己的感覺,最後是擺脫偏見。重要的是,承認自己心中對於他者的情緒,才能夠理性地做抉擇。
結語:非理性「沒有下限」讓人擔憂
顯然在喬治・奧威爾眼中,「民族主義」是一種具有侵略性與非理性的負面概念,而這個現象在超過半個世紀後的今天依舊存在。甚至可以說,隨著科技的發展,資訊傳播的速度更快也更廣,因此民族主義有更猖獗的跡象。它如今被許多當權者看作是人性的弱點,因此被反操作成了政治作戰工具,也就是如今常被提及的「假新聞」與「資訊戰」。
儘管奧威爾認為,民族主義是能夠克服的,但顯然並不容易,因爲謾罵總是較思考簡單。更令人擔憂的,是奧威爾提及非理性「沒有下限」的情形,亦即有些論述儘管在旁人看來荒謬至極,當事人卻因為被蒙蔽雙眼而深信不疑。這意味著,打擊假新聞僅能夠降低錯誤資訊的數量與傳播,並不是對抗民族主義的根本方式。邏輯與事實並無法說服民族主義者,因為他們會在正確的資訊中,選擇性地相信有利於自己「信仰」的內容。如此一來,關鍵還是在民眾主動與積極的理性思考,以及對於道德良知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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