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單語主義》出版20周年紀念

撰文:蔡士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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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的單語主義》(Le monolinguisme de l’autre : ou la prothèse de l’origine)作為演講發表於1992年,出版於1996年,今年剛好是其出版的二十周年。

《他者的單語主義》(Le monolinguisme de l’autre : ou la prothèse de l’origine)作為演講發表於1992年,出版於1996年,今年剛好是其出版的二十周年。而此書之演講發表也正是阿爾及利亞獨立後的三十周年(1962年獨立),就整個書的內容來看的確是與此獨立事件高度相關的。但是為何德希達要在獨立後三十年追問身分認同問題,這現實上的遲到的意義又何在呢?對他來說,這個根本的問題還沒有因為獨立而得到解決,在尋找和思考認同這條路上還沒有結果,這本來就是個難題(aporie)。

 

在他個人生命史上,他的家庭早在獨立前就搬來法國,雖然他對阿爾及利亞有一種鄉愁,他稱為nostalgérie(我們的阿爾及利亞)。不過對他來說就如同nostalgérie這個字一樣,在某種情感上是尚未離開的,因為他「出生」和成長在阿爾及利亞。「出生」(naissance)這個字和概念所聯繫的就是國族(la nationalité par la naissance)和文化歸屬(la culture natale)問題,即我們的認同問題,這其實也直接牽涉到母語或是他者的語言問題。

 

然而在書的開頭我們就首先遭遇到無法清晰確認身分的情況:這個情況是想像的,是被描繪出來的。在這裡,德希達要我們想像、形象化這個人,其受的是法國語言文化的教育。他稱他為一個法國文化主體(sujet),一個代表法國文化的承載者。這個主體用著很好的法文說著:「我只有一個語言,這個語言不是我的(Je n'ai qu'une langue, ce n'est pas la mienne)。」

 

這個句子像幽靈一樣一直不時出現在整本書裡,剛好反映出書名 :Le Monolinguisme de l’autre的意義。其或許也可以解釋(翻譯)為「其他的我的語言」、「他者的我的語言」或「外來的我的語言」等等,這些翻譯都在說明「單語主義」其實不完全翻譯出意思來,因為在法文mon就是「我的」,「屬於我的」的意思(當然mono本來就是「單一」的意思),這個在內文中也很清楚:「這個單語主義,對我來說,就是我(Ce monolinguisme, pour moi, c' est moi)」。「屬與我的」一般來講當然是獨一無二的,但是這個獨一或單一並非只有數量上的意思,而還有起源性或整體性的一或是整全(Un)的意思。

 

接著,書名本身就是矛盾,因為既然屬於他者就不會屬於我,既然是單一的就不會有其他的出現才對,所以德希達在副標題再說明一次它的內容:「起源的非起源」(prothèse d’origine)。La prothèse指人造的技術、義肢,我之所以翻為非起源的原因就是因為它是添加的,是補充的。這也符合書名的想法,即是說我的語言本身「應該」是屬於我的,但是卻來自於他人,來自於外在而不是內在於我的,而在這方面語言就會使我的認同產生混淆,因為一般來說,認同總是從起源,從母語身上去尋找。如此一來,德希達強調的contamination(汙染,混雜,交織)就會變得很重要。這個概念一開始是在討論胡塞爾的起源問題裡出現的,而在這裡就由Edouard Glissant的混成語(créole)顯露出來,這直接就是跟隨語言一起出現的。德希達並非不知道這個書的談論必需模糊地相似於一種自傳,但這個自傳並非一種簡單的回憶或是德國十九世紀的成長小說,而比較是一種關係(relation)的論述,這也是一種系譜學(généalogique),一種關係的政治學。所以德希達說:「我的文化是政治的文化 (Ma culture fut d'emblée une culture politique)。」透過語言尤其是母語所產生認同情感上的聯繫(relation)。

 

「我只有一個語言,這個語言不是我的」。指出我的語言是一種不可同化為我的語言的語言,這個我所說的、被我所聽到的語言是一個他者的語言。這個語言跟我居住在一起,他的表達就是我的表達,我的身體就是他的身體。如此,這已不再是海德格所說的那個「存有是語言的居所」,而是另一個或許可以暴力地說「存有就是語言,語言就是存有」,它們兩個「永遠」(à demeure)居住在一起。然而,無論如何,這個句子首先就遭到反對,怎麼可能有一個唯一語言但它卻不屬於我呢 ?這是個矛盾的句子。要不是在說謊或作偽誓(préjure)就是有任何一種表演的或說服的企圖,那麼對象是誰?是對誰說的呢?這「我只有一個語言,這個語言不是我的」又是怎麼知道的?不是從無始以來(depuis toujours)就使用這個語言了嗎?為什麼說你擁有,又說不是你的呢?以上都是另一個想像的對話者的發言。

 

本書結構是對話體,但是這個對象已不是原來說話的某人(quelqu’un)了,而是另一個幽靈,雖然我們可能從德希達的回應來看是哪種可能的對象,但又在某方面像是自言自語,或者說,是一種想像的對話,是與幽靈、他者的對話,是想像的他者,最終或許也是與想像的自我在說話。

 

「我只有一個語言,這個語言不是我的」。德希達首先從這裡表達他的痛苦。擁有一種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痛苦,這個問題就是認同問題最根本的形式,即對同一律的破壞。從語言上來說,這個不屬於我的語言並不是langue étrangère(外來語)。 étrangère指「陌生的」、「外來的」,表示德希達沒有認為這個我所擁有的卻不屬於我的語言是陌生的或是外來的,那麼它就必須在邏輯上是「熟悉的」和「內在的」,的確,從無始以來就跟我存在在一起的東西怎麼會陌生?怎麼會是外來的呢?但是他跟我居住在一起,我是它的家還是它是我的家呢?或者我們一起居住在存有裡,然而,存有裡也有一個 「我」 嗎?或者就直接追問:「居住」是否需要一個「居所」、一個「家」呢?這難怪「無家性」(unheimlichkeit)又翻作「驚怖性」,沒有家是令人恐懼的。

 

德希達童年因為猶太人身分被學校所拒絕的經驗對他來說是個創傷,曾經在三年內被剝奪身分又被歸還,這個經驗讓他必須面對「不是自己的」猶太人身分被加諸在他身上,因為猶太人身分對他來說像是被加上來的,他被當作所謂的「猶太人」來對待,並非自己的意願。

 

同樣的,說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語言卻用這個語言表達自己,的確容易被誤解,因為若我現在寫的中文不屬於我,那我一定是透過翻譯來的,但我不是;就算我的確是透過翻譯來的,這個語言還是不會離開我,我還是會用這個語言說:「這個語言是我翻譯來的。」如此,翻譯雖然本義上造就了一個不屬於我的,或是外來的情境,但是這個情境不再只屬於外來的,也就是不再只屬於語外的,而是有語內的翻譯。也是說,這個現象是普遍的,只要出生被註定說「母語」的人,或者說某個語言的人就必然成為那個語言的人質,而這個才是真正的恐怖、語言中的恐怖,是真正的恐怖主義。我們現在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沒有這種狀況的,每個人至少擁有一種母語,甚至混成語(créole)也算是「一種」從出生就說的語言,不論在哪個地方、階級、空間、時間都存在這個現象,或許只有動物可以逃脫這個命運。所以德希達才說:「所有的文化就根源上是殖民的(Toute culture est originairement coloniale)」(p.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