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的散紙包
危機也是轉機,學科危機的時刻,讓我們更能省思經濟、金錢資助在哲人背後所起的沈默作用。
怎麼樣的社會經濟條件可以讓一個人成為哲學家、使得一個社會培養出哲學家的職位?而進入專業學術職場的哲學家又處在怎樣的經濟地位?進而他或她需要在博覽群書之外,日寫萬言計劃、年年申請科研,順便還兼帶招生職責?在人文學科危機漸起的今日,讓我們更好奇哲學家或是人文學者將會面臨怎樣的生涯挑戰?危機也是轉機,在學科危機的時代,今天就讓我們一起來揭秘哲學家背後看似被「視作糞土」的經濟和金錢狀況。
馬克思的手帳
在兩年前,《資本論》出版150週年時,發現了一本1840-50年間馬克思(Karl Marx)親筆的49頁親筆的筆記。其中有趣的不是對於同時代經濟理論的抄寫、評論,而是他在倫敦生活的各式各樣帳單:牛奶、藥物、麵包、煤球,巨細彌遺的日常支出流水帳。一位哲學家的生活如此貧困,還是一位研究資本與資本主義運作的政治經濟學思想家,這究竟是一種諷刺還是必然?幸而,我們都知道與馬克思齊名的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是一位巨賈,並且不斷長期的金援馬克思……
其實人們總記得一個不確定是否可信的哲學故事:哲學史上第一位哲人泰勒斯(Thales),因為觀看星空而跌入井底。但是進行深思的哲人並非離世脫俗,反之,為了證明哲人之用處,他還因其獨到的觀測眼光在橄欖油的買賣之中大賺一筆。從我們讀的哲學史開始,哲學家的經濟狀況更多像是他們的性生活一樣,被劃入哲人傳記的故事軼聞之中,總是屬於不可知悉的部份,如果出現也只是為了對比其人生遭遇,好用來證明哲人思想之偉大。就彷彿哲學家總是偉大的,即使生活困頓也能持續思考。
然而,當我們細數哲人的家世時,我們看到更多一面倒的事實:柏拉圖(Plato)出身政治家族、亞里斯多德(Aristotle)是貴族世家(即使他私人生活不一定檢點,他仍然是偉人!)、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是商二代、傅柯(Michel Foucault)在瑞典開著紅色的跑車、巴迪歐(Alan Badiou)是官二代……。雖然至少總是有一個哲學家不是富人,或是哲學家不盡然都具有良好的經濟基礎。
即使是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都選擇了極度簡樸的生活……嗯,這個例子可能不甚恰當,畢竟他捨棄的家族遺產足可敵國。
哲學家的金錢與貧窮
細數歷史是不可能的,更遑論人們總是說歷史已經走到了終點,就好像民主與資本主義是人類歷史的最終型態一樣。我們當然還不確定歷史有沒有走到終點,但是在這之前哲學家的錢包可能就已先掏空。深深影響法國哲學一代人的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便是先掏空錢包的那個人。科耶夫是從俄羅斯來到法國的學者,在法國接受科學哲學家夸黑(Alexandre Koyré)的邀請寫稿並接下了伊波利特(Jean Hyppolite)的黑格爾講座,那個聚集戰後一代法國哲學家的1930年代講座。但是科耶夫會接受邀稿與主持講座,其實是因為他所投資的奶酪公司股票化為廢紙。在那之前,他早已在德國拿到了第一個博士學位,花的還是朋友從俄羅斯再偷偷帶來的珠寶(科耶夫繼父生前所留下),生活也極盡奢華。
法國哲學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曾在《哲學家其及窮人》裡說明,貧窮者成為哲學家思考中被壓抑的部份,為了思考哲學,在一開始便在其理論文字之中不自覺地設定了特殊的位階關係,柏拉圖的藝匠、馬克思的無產階級、布厄迪爾(Pierre Bourdieu)的工人階級都已被排除在哲學思考之外,卻又同時構成他們思考的基礎,隱然地成為一種匱乏性構成的基礎。
在此並不打算也不可能細數每一個個別的例子,因而也無意將上述兩者當成特例來說明。至少就這兩人而言,前者在現實上或是後者在思考裡,哲學家的影響力或是思考的基礎都必須與貧窮或窮人相互分離,並且成為其哲學講座或思考的前置起點。
上帝變成金錢
2012年,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在訪談中間接指出,資本主義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激進的宗教,上帝不但沒有死,還化身為金錢。尼采曾說過:「上帝已死」(God is dead),無論這句話如何說明與解釋,只要上帝不但沒有死,還化身為金錢的時候,我們就必須加註一種偽裝成精神分析的註解,使其連結上今日的理解:上帝就是父權(God is Dad),因而化身為金錢的上帝,在今天仍然是我們的爹哋。
但是哲學家不是曾經勇敢地思考宗教、今日也勇於批判資本主義,甚至想要重塑「民主」與「共產主義」的原初概念嗎?但似乎我們還未見到哲人反身思索資本主義中自身處境,或是考量資本主義百年來對於哲學發展深刻影響的行動。
資本與金錢在今日已成為我們的主宰與父親,哲學與哲學家就會因此只是資本主義年代底下的僕人嗎?或者,即使是企圖挑戰與顛覆資本思想的哲學,也仍然逃不過被資本收編的命運?以最實際的說法而言,嘴裡說不要而且高喊「資本主義是危機!」,哲學家的身體還是很誠實地服膺於整個行業的規則(職位、科研、升等、經費……)
不久前,瑞士的無差別「基礎收入計劃」以公投失敗告終。那是一個以人性尊嚴解放為目的,以最低薪資收入發放的規劃,人們可以不再受制於勞動的異化。雖然相應於這個美好想像的全球先遣事實是:工業4.0轉型以及全自由市場流通因素影響下,各類型企業的大量裁員與區域性國家的失業事實。
雖然公投沒有過關,但那仍然是符合我們對未來工作型態與人性解放的理想,一旦未來人們終有一天不再需要工作,或是工作成為較低時數的基本勞動時,哲學是不是也成為每個人的日常工作?如同洪席耶所描寫,千差萬別的工人,他們每一個人也能在閒暇之餘思考哲學(像哲學家一樣地思考哲學,或是說就是思考哲學本身)——而不再只是思考他們自己的哲學(當人們都有自己的哲學,或是說勞動者也有其自身的哲學時,這種矛盾指稱,一方面說的是勞動者開始寫詩,但另一方面說的其實是他們寫的不過是打油詩)。
或許這個時候,哲學能夠回到它更早先的歷史狀況,有如我們看到的,哲學活動曾經是那些精力充沛的外交官、數學家、閒瑕者的副業,並且在擺脫人文科學危機背後的資本主義危機時,哲學不僅能夠不再依賴脫離資本主義發展下的資助,甚至脫離哲人背後經濟支撐的事實,成為人們日常的思想勞動?
更令人哀嘆的是,在未來哲學家的散紙包到底是充盈滿庫,還是空扁破皺,也許還得交給他們一直所大力批判的資本主義、自由市場和供求關係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