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席耶《無知的教師》譯後記:邁向一種平等的教育與哲學
【院外編按】本次推送的是《無知的教師:智力解放五講》的譯後記。此書是法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的哲學奠基之作,其中的思想要點,貫穿了他之後所有的研究。而本書寫法,像是講述故事,講了一名法國教師雅科托的不凡經歷。
雅科托依據一本傳統的小說課本,創設了他的教學法,他從書中的第一句話開始,教給隻字不識的人如何閲讀。而其中關鍵,就是教師自身並不授以具體的知識,鼓勵學生運用自己的認識能力,教師只用「驗證」學生是否學會。所以這套辦法,甚至可以授以貧民父親,讓他們教孩子讀書識字,解放智力。這不僅促生了一種社會改良的有效辦法,更提出了一種平等的哲學。
作者雅克・洪席耶1940年出生於阿爾及爾的法國哲學家,巴黎第八大學哲學系榮休教授。早年與老師阿圖塞合著《閲讀〈資本論〉》,後來走上獨立的思想道路,成為當今法國激進理論的代表人物之一。近年撰寫了多本著作探討美學與政治的關係,包括《電影的寓言》《被解放的觀眾》《美感論——藝術審美體制的系列場景》《失去的線索——關於現代虛構作品的隨筆》等。院外感謝譯者與出版社授權,之後還將陸續推送此書中的部分論文。
文|趙子龍 責任編輯|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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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篇幅不長,卻是頗受洪席耶讀者欣賞的一本,相較其他專著有更普遍的意義。他的作品體例不拘一格,談文學理念則深度抽象,談政治理論則富於反諷,語氣十分辛辣。因為這種批評態度,洪席耶在外國與本國都有一種叛逆者的形象。一生諍友巴迪歐(Alain Badiou)應邀長談他的思想時,也先開玩笑說道:即便我宣稱在某些關鍵點上與他一致,他也會即刻對這幾點改觀,留我孤守在原地。【注1】當然除了玩笑,巴迪歐知道洪席耶的理論效力何在,不是為叛逆而叛逆,而後一點也反映在這本遲來的譯著裏。在這裏,他不是沒有自我立場地專事批評,而是真摯地建立了一個基礎,理清幾道主線,以此編排了之後各幕思想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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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因為這時,在1980年代後期,他正處於思想歷程的關鍵時刻。之前68年的風波,塑造了一代人的精神面貌。洪席耶雖不是築造街壘的那種學生,但也不是書齋型的讀書人。我們知道,他認為有用的研究,不是在巴黎高師的臥室裏解讀馬克思文本。【注2】在5月過後的索邦校區,他遇到公共討論,對這裏學生與工人兩種人的混合深有感觸,【注3】也更想知道工人自身所想,便放棄了關於費爾巴哈的博論選題,去研究工人運動。然而他背離了老師阿圖塞立足「理論中的階級鬥爭」的方法,不意味着問題會減少。1975年,他與人共創季刊《邏輯反抗》獻給工人研究,而封內文字在闡明立意之前接連十句設問,質疑各種研究取向。幾年後他出版了自己的博論《無產階級之夜》,接近工人的真實,反觀思想的能與不能:它不能讓工人把工作貢獻給聖西門(Henri de Saint-Simon)的理想,卻能讓他不限於自己的命運,研討哲學,譜寫詩歌。工人這方面的造詣或許不高,但「有那麼多真正的詩人卻寫着三流的詩」,【注4】也有那麼多哲學家,雖總被人用作理論的利劍,但手裏的長矛卻正對着風車。所以兩年後,洪席耶在《哲人及其窮人》裏極盡諷刺之能事,駁斥那些顯赫的哲學家;又兩年後,他將19世紀一名「工人哲學家」戈尼(Gauny)的文字整理髮表。
矛盾仍在擴大,直到一個偶然。洪席耶沿着後一條線索,在一本舊書《19世紀平民詩人》裏讀到:一個底層出身的孩子,讀完了母親所能找到的幾本書,但仍充滿求知的渴望,於是母親帶他去見一位先生來指導他的學習,而這個人,正是當時已經知名的普遍教育法創始人雅科托。他問孩子想學什麼,孩子說:「一切」,他笑答:「很好」,便給他一本法英雙語的《帖雷馬科歷險記》,對他提了幾點要求,吿訴孩子母親每周讓他來交作業。我們可以想象,洪席耶所關心的不是這個孩子的天資或他將來的詩歌有多好,而是雅科托每周與他會面時都鼓勵道:「這個孩子將來能做到所有的事。」對於洪席耶,即使拋棄所有牢靠的理論也要認可工人能力的他,怎能不立刻產生一種共鳴,同感於這句話對一個家境貧寒的孩子的認可?他於是在幾個月間埋頭相關資料,探索這種認可背後的資源。我們知道,也只有他,能透過雅科托那近乎偏激的尖鋭文字,認識到這其實是堅持,是堅守個人這最後的營壘。1987年,這段探索結成了《無知的教師》。可以說正是在這裏,那矛盾轉化為動力:理論與真實始終矛盾,但洪席耶終於跟研究對象建立了一種關係,這種關係就叫作「平等」。
時間證明,這座營壘是堅實的,屹立於時代的潮流中。儘管智力解放的呼聲無以抗衡普及的公共教育,工人運動也不再是人們普遍的關切,但有一家意大利出版社在2019年3月譯介了雅科托的《母語篇》,而這本《無知的教師》在法國書店裏也已是2019年的重印版,同時見於哲學、時政或藝術理論書架。它也象徵着作者跨學科的影響力:在2005年瑟里西的洪席耶研討會上,參與者來自眾多人文學科以及17個國家。然而,我們不妨重提本書的警句:「普遍教育法不會興盛」,而它的踐行者不會免於爭議:在讀寫積澱深厚的法國,某些享譽學界的學者卻也會一知半解便加非議。不過對此,洪席耶概括為:他們大部分人是因為我說了什麼就指責我為什麼要說,或是因為我沒說什麼就指責我為什麼沒說。【注5】所以,這些與他的思想關係不大。更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的命運反映出思想與時代的一種聯繫,讓思想的效力見於距離。在作者寫作此書的1980年代,媒體關注本國高考參加率遠低於某些發達國家,檢討精英教育傳統與當代大眾社會的矛盾,但雅科托的讀者知道,思考如何改良公共教育只有社會意義,而若想改變秩序,就要知道這種改變「從原則上是非現時的,它只能從非現時的思想中得到營養。」雖然這種思想在某些人看來「全無效用」,因為他們只在「新近的科技轉型、過去的金融危機中解讀未來的可能性,但那可以爭取到的未來,只能是現時的斷層。而歷史上已經有過這一系列的斷層、這種非現時性。其中,因與果以及過去與現在的各種聯繫不再有效;人們各自的經驗互相滋養,並在保持彼此距離的同時,織造出另一片可能的地帶。」【注6】
這「另一片地帶」,當然不必是實際的領地。藉此書中的比喻,它可以是那片森林,由各種字符組成。而洪席耶獨特的出發點,與雅科托相同,就是認識到字詞是任意的,畢竟他們都見證過同一個詞在不同場合可以講相反的話。總之,字詞的森林中視野是有限的,但這不是普遍派的障礙,我們相信其中有路徑,也能走出自己的路徑。而且,這也是思想的基本路徑,是它必須面對的抵抗,也是它的力量之源:一種思想的強大在於它所受的抵抗。【注7】因為我們所論的「對象不是預先構造出的,而是隨着實際工作得以定義。」【注8】如果只是深化概念,就沒有字詞的歷程,也沒有激勵與迴響。這尤其體現在本書四、五章,我們不能只面對某些給我們帶來「可能」的方案,而要看到它的思想在現實中遇到什麼抵抗、造成哪些偏離,這遠勝於將字詞附着於固定的標籤、旗號或體系。反之,一種思想的最大的不幸,就在於它不受任何抵抗,【注9】因為這種思想相信它的視野始終開闊。洪席耶在別處提到一個典型,他就是在大革命後出生的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曾經與雅科托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他在美國見到了「更好」的民主,把美國比作「一大片森林,其中無數條筆直的路都通向一處。我們只要走到中心的環島,就能對一切一覽無餘。」【注10】然而這種視野只能無視民主本身所含的衝突,因為「民主是一種事物的狀態,它讓誰也無法確信自身所見,因為它讓誰都不處於自己的位置。」因此托克維爾所向往的與其是民主,更是一種烏托邦,而這烏托邦不是美國,更是夢想見到「事物和人們對等於其概念。」【注11】對這輕易的夢想,探尋者應予摒棄。我們在旅程中沒有環島,更無法搬來一個置於不同環境,但這恰是出發的理由,讓我們走出概念的烏托邦,而《無知的教師》便是如此一段歷程的記錄。
回到翻譯上,本書不比作者的其他著作艱深,但也給了翻譯工作一些難點和經驗。洪席耶的寫作,向來說理清楚,也不失文筆優美,這也帶來兩個難點:要清晰還原各處邏輯轉換,也不能簡單套用概念性的語言。關於前者,西方文字單詞自帶間隔,並以冠詞或連接詞鎖定語句中的聯繫,而換作中文,就可以用標點給綿密的漢字製造間隔,並適當轉換語序,讓邏輯鏈同樣舒展、自然。關於後者,西方語言的詞彙,以詞根為基礎,可作豐富的詞性、構詞變化並保持清晰而分明,而中文的雙字組詞法靈活而多義,因此本書中雖然沒有任何新詞彙,但所用的基本概念往往在中文裏可有多個對應,所以對每一個關鍵詞,都需要在把握整體之後選用最貼切的譯法,儘量維繫概念的區別與照應。另外,這本書的另一個特點,也是洪席耶常用的寫法,便是不分作者的話和轉述的話,即使轉述反面論調以為駁斥,有時也不加引號標示。因為作者有意為之,這一點也在翻譯中保留了,相信讀者不難讀出各種意見的不同立場,並且不至於誤會為作者的立場。至於作者本意如何,他說與雅科托一樣,「我要教給你們的就是,我沒有什麼可以教給你們。」 【注12】書裏的話有什麼意義,其實取決於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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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阿蘭・巴迪歐:《雅克・洪席耶的教誨:風暴過後的知識與權力》,收於《遷移的哲學》(研討會會報),佈雷斯堡,場外出版社(Alain Badiou, « Les leçons de Jacques Rancière. Savoir et pouvoir après la tempête », in La Philosophie déplacée, actes du colloque, Bourg en Bresse, Horlieu),2006年,131頁。
注2:洪席耶:《這是怎樣的時代?》(En quel temps vivons-nous ?),巴黎,工廠出版社(La Fabrique),2017年,71—72頁。
注3:洪席耶:《平等的方法》(La Méthode de l』égalité),蒙魯日,巴亞爾出版社(Bayard),2012年,33頁。
注4:洪席耶:《福樓拜與某種文學倫理》(訪談)(« Flaubert, une certaine éthique de la littérature »),《歐洲》評論,2018年9、10月合刊,65頁。
注5:洪席耶:《這是怎樣的時代?》,68—69頁。
注6:洪席耶:《序巴朗什〈第一次平民撤離運動〉》(Préface à Ballanche, Première Sécession de la plèbe),雷恩,蓬塞克出版社(Pontcerq),2017年,23頁。
注7:洪席耶:《再版序言》,《哲人與其窮人》(Le Philosophe et ses pauvres),巴黎,弗拉馬利翁出版社,2007年,14頁。
注8:洪席耶:《這是怎樣的時代?》,69頁。
注9:洪席耶:《平等的方法》,96頁。
注10:托克維爾:《1835年8月致莫萊伯爵書》,引用於:洪席耶:《新世界的發現:旅行的政治與空間的比喻》,收於《旅行者的故事》(研討會會報),倫敦,勞特里奇出版社(« Discovering New Worlds. Politics of Travel and Metaphors of Space », in Travellers』 Tales, London, Routledge),1994年,32—33頁。
注11:洪席耶:《新世界的發現》,前引書,33頁。
注12:洪席耶:《這是怎樣的時代?》,70—71頁;另見本書頁邊碼28頁。
【文章來源:《無知的教師》,西北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一版。本文原題為〈走出概念的烏托邦|朗西埃《無知的教師》譯後記〉,獲譯者與「院外」授權轉載,微信公眾號:EXTITU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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