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多亞哲學:主張人不應為得失所動、反柏拉圖的實踐式哲學
被遺忘的斯多亞主義
西方哲學雖然由許多人物和無數千差萬別的思想所組成,但在主流學者和哲學家眼中,可以說有一個從古到今、薪火相傳的「道統」,其中的重要人物包括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到亞里士多德,中世紀的奧古斯丁和阿奎那,近代前期的笛卡兒,近現代之間的康德、黑格爾到當代的歐陸哲學和分析哲學。但這個脈絡其實是回溯性地建立出來的,並不能完整反映西方思想的全貌。曾經在公元前3世紀到公元後3世紀流行於古希臘和古羅馬,後來被遺忘忽略的斯多亞主義(Stoicism,另有譯斯多葛或斯多噶主義)就是一個不能融入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基督教道統,但卻有完整邏輯學與自然哲學的學派。
斯多亞主義由季蒂昂的芝諾(Zeno of Citium,不是提出阿基里斯悖論那位)所創,他常常在雅典的彩色柱廊(Stoa Poikile)下講學,學派因而得名。克律西波斯(Chrysippus)接著提出了嚴謹和詳盡的自然哲學和倫理學,而且還發明了命題邏輯學(propositional logic,分析命題關係),獨立於亞里士多德師徒所講授的三段論邏輯學(syllogism,分析詞項關係),補完了斯多亞的體系。而最有名的斯多亞是羅馬暴君尼祿的老師塞內卡(Seneca the Younger),以及羅馬賢帝奧列里烏斯(Marcus Aurelius),但其實他們已經對斯多亞自然哲學與邏輯學推進甚少,而只是發揚和實踐其中的倫理學和修養方式。
斯多亞主義在公元3世紀後就開始式微,到了今天的研究者也是寥寥可數。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在於斯多亞前中期的重要理論都只剩下著作殘篇,後人只能從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的批評和注腳中找到一些補充文字。
然而,斯多亞主義曾經很受歡迎,在政治家、將領、商人等「成功人士」之中特別流行。這是因為斯多亞主義強調德性追求和「不動心」(Apatheia)的修養,教人在紛亂、多變和難以控制的世界中沉著冷靜,不為愛恨、生死和得失所動。斯多亞主義著重涵養功夫、主動閉鎖內心的精神氣質,與追求事物公度性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主義非常迥異,反而可能與孟子、禪宗和瑜伽等「東方思想」更相似。今天的世界變得更繁瑣,即使不是從事高風險工作的人,也都要被瞬息萬變的環境衝擊,亦很難過濾紛紜雜沓的情感流動,主張不動心的斯多亞主義因此在這幾年間流行起來,TED 與不少 YouTuber 也都曾經製作過相關的介紹,將這個哲學學派與心靈治療串連。
奧列里烏斯的不動心修練
「Stoic」一詞在英語字典中的含義就是指對苦樂都無差別心、冷漠忍受變化的性格。這是怎樣做到的呢?羅馬皇帝奧列里烏斯在連年征戰之間,在軍營中寫下了自我反思筆記《沉思錄》(Meditations),在裡面他冷靜地、幾乎是旁觀方式那樣書寫了自己的感受和觀察:奧列里烏斯認為外物並不能直接讓人痛苦或快樂,只有人對外物的態度才會讓自己感到痛苦或快樂。人很多時候沒有能力改變外物的性質和刺激,但可以「求諸己」,消除自己對這外物的判斷,一旦對外物的判斷消失,外物所施加的感受也會消失,心靈復歸平靜;世界不斷變化,即使是古代聖人在今天也都消失無蹤,時間摧毀萬物的能力才是真實的,堅信有固定不變的事物都是錯誤的想法,只有承認事物的消逝本性,就能夠對自己的得失一視同仁,不再計較。
奧列里烏斯主張人們不單需要對外物抱有一個中立冷漠的態度,對其他人也應該以完全平等、無差別的心態對待:一個人無法控制偶然的、來自他人的外力,但只要一心盡自己能力所為,無視他人的意見,也不期待別人的回報,如此就不會因為他人的讚賞而滿足,也不會受到批評而悲傷。奧列里烏斯與其他斯多亞一樣,也與一千五百年後的斯賓諾莎相似,認為世界萬物都被不為意志所扭轉的命運和錯綜複雜的因果關係所主宰,發生在人們身上的大小事情都是有前因後果的。人實現心靈自由的方法並不是擺脫因果,而是要去理解事物出現和消失的原因。即使你當下追溯不了某個事物的來由,但只要你認識到命運自有規律性,那心靈就可以對變化感到安然,不會被情緒衝動擺佈,下錯誤的決定。
奧列里烏斯與另一位晚期斯多亞思想家愛比克泰德(Epictetus)甚至提供了一些可以實行的修養和思想方法:要認識事物都受著因果律而生滅;每日出行前和休息前,都應該花時間沉思有什麼東西是自己可以施加影響的,有什麼是自己無法控制的,對前者按美德盡力而為,對後者則默默承受,不喜不恨。又因為事物總會消失,人自己也只是時間長河的之中的一個短小瞬間,所以應該多想像死亡和不幸事情的出現,以作充足的思想準備,當變故發生時就能夠坦然接受。雖然晚期斯多亞思想家都有不同的表述和反思內容,也沒有東方宗教的一些身體運動方法,例如吐納方式,打坐姿勢等理論,但大體上,他們都主張人們努力切割開多變的、不可控的外部世界,和一致、能夠自控的內部心靈,訓練到以不變應萬變,在無法改變世界的前提下,仍然穩定自己的內心。
反柏拉圖的世界分類法
近年重新介紹斯多亞哲學的心理自助書,甚至是心靈雞湯式作品簡直不可勝舉,意大利哲學家 Massimo Pigliucci 講解斯多亞修心方式的《How to Be a Stoic: Using Ancient Philosophy to Live a Modern Life》(2017)曾經是當年暢銷書之一。
但是,這些作品大多只是重覆奧列里烏斯的處世態度;在當代哲學學術圈子中,斯多亞的美德倫理學也曾經被學者重新提出,以補充規範倫理學與功利主義。但不論是流行讀物還是學院理論,都比較少會詳述斯多亞主義的自然哲學和邏輯學,而這兩個思想分支卻是前期斯多亞哲學最具獨創性的領域,也是他們實踐哲學的基礎。激進地承認變化和運動的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對斯多亞主義的身體性(corporeality)、範疇(category)和時間理論情有獨鍾,甚至認為他們可以和智者(Sophist)、斯賓諾莎、萊布尼茲、休謨、尼采與柏格森構成另一條哲學史脈絡,足以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笛卡兒—康德這個理性主義道統分庭抗禮。
斯多亞主義將事物分成兩類,實存(exist)的身體(body)和潛存(subsist / huphistanai)的非身體(incorporeal / asômata)。並不只是可見可數的物質才算身體,芝諾與克律西波斯都定義身體為任何可以施加作用和被施加作用的東西,因此靈魂、美德與智慧這些東西都被歸成身體,它們雖然不可觸,但可以對他物產生作用,也會被他物影響;至於潛存的非身體並不與他物產生相互影響關係,但同樣是真實而且有必然性的東西,這包括了虛空(void)、時間、空間,以及語言的意義(sayable / lekton)。身體與非身體這兩個範疇都是真實的,同樣歸屬於某物(something / ti)這個種(genera)之下,——那在這個歸類法之下,什麼才是不真實的?
斯多亞認為理型就是不真實的非物(nothing / outi),它既不實存,也不潛存,與幻象和妄想相似——這明顯要反對柏拉圖。柏拉圖區分了理型(Idea)世界和感性經驗世界,前者崇高而且不變動,統一著流變和雜多的後者。感性世界雖然有雜多特殊事物、變動不居,但因為有超越感性的理型去統合它們,所以它們也有著限度,人也就可以用一種普遍性的方式去認識、解釋和安置特殊事物。
【無睡意哲學】柏拉圖:理型與洞穴 - EP10
柏拉圖是主張普遍性(universality)創生和統合特殊性(particularity);斯多亞主義否定了普遍性的真實存在,更不認為它生成了特殊之物,反而主張只有特殊性才是真實的。普遍性只是在溝通時,因為方便而暫時建構出來的想像工具,並不客觀存在,更沒有統合事物的資格。與柏拉圖剛好顛倒過來,斯多亞主義認為是特殊性建構了普遍性。
兩種哲學觀與哲學目的
柏拉圖與斯多亞主義的分類和排列事物的方式並不只是一個形而上學問題,而是反映了兩種不同的哲學目的:柏拉圖哲學的目的是尋找公度和不偏差的「認識」,因此他想要提出以同一性消解差異性的方法;斯多亞主義則不認為有這種公度和完全客觀的認識,而且也不需要尋找同一性,因為哲學的最終目的在於「實踐」,即透過力量和運動速度的增減,去衡量事物的相互影響,進而使一個事物與另一個事物發生關係和變化,作用的發揮比客觀認識更重要。
德茲勒舉了一個例子去說明柏拉圖主義(強調普遍和客觀性質異同)和斯多亞主義(強調特殊和主觀作用)這兩種分類傾向的差別:柏拉圖哲學會將黑牛、白牛這些特殊者歸在牛這個較高普遍性的範疇下,消解了牠們的顏色差異,然後再將牛和馬歸在四腳動物這個更高普遍性的範疇中,消解了有角與無角的差異⋯⋯如此不斷向上提升至實體(substance)理念,建立出一個以客觀性質異同為原則的事物關係;斯多亞主義的傾向則會將馱馬與馱牛歸在同類,而將馱馬與賽馬區分成兩類,因為馱馬與馱牛的速度和力量接近,可以有協同影響,共同承載貨物,而馱馬與賽馬卻只有外形、聲音等客觀性質的相似性,沒有作用力的共通性。
對斯多亞主義來說,柏拉圖的分類法只是一種抽象認識,但哲學的目的既然在於實踐和使事物發揮作用,那普遍和公度的認識就是多餘的。如此結合前期本體論和晚期倫理學來看,其實斯多亞主義並不是一種追求心安理得,與世無爭的哲學,而是一種努力進入世界萬物作用網絡,順著力量運動的入世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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