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羅生門,我對世界有漠然的不安
如今重讀芥川龍之介,和上個世紀讀他的作品,會有甚麼分別?
自1916年芥川龍之介踏進文壇至今,直到1927年他仰藥自殺,只短短維持了11年,然而他的作品卻流傳極廣。「羅生門」概念、《南京的基督》批判宗教及社會、《鼻》的矛盾,都幾乎是大學文學課程的必修內容。2014年英國《The Daily Telegraph》刊登了史上十佳亞洲小說,芥川的《羅生門》排列第三。(注意,並非描寫殺人故事的《竹林中》,而是描寫破廟惡人的《羅生門》。)
「其作品經受住了被剝離寫作語境的暴虐。」是外文譯者對於芥川文學的評語,早在上世紀初,魯迅等中國作家已翻譯與研究芥川的小說。一百年後的今天,日本有學者嘗試以國際視野重新評估芥川,他不再只是「大正時期」的日本作者芥川龍之介,而是國際作家芥川龍之介——甚至與卡夫卡並列。這一切的一切,也得從芥川初入文壇的那一刻說起。
《羅生門》與《鼻》——大正五年
1892年3月1日,芥川龍之介生於東京市,原名新原龍之介。在出生七個月後,母親精神病發,並在他十歲時身故。在她發狂後,芥川被送到舅父芥川道章家中收養,十二歲時過繼為養子,改姓為芥川。母親的精神病與身亡終其一生影響芥川,使他深怕自己遺傳了她的失常。這種恐懼直到他仰藥自殺時仍深深困擾著他。
小學時期芥川已閱讀傳統日本文學,江戶、明治時期的作品都不會落下,他甚至開始閱讀中國的《西遊記》、《水滸傳》等。中學時期他的讀書量更是大增,從當代的夏目漱石、森鷗外到外國文學翻譯都有涉獵。他尤其喜歡的是法國文學,其中唯美而神秘的文風以及頹廢浪漫的觸覺非常符合芥川的喜好。在那時,芥川已有強烈的厭世傾向,此後在他的作品中可見一斑。
1913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系後,他和他的好友菊池寬等人一同創刊了《新思潮》,讓他堅定了寫小說的心。在1915年他已發表《羅生門》,卻未引起注意。翌年,亦即是大正五年,他發表了《鼻》。就是這篇小說,讓當時已是文壇泰斗的夏目漱石特地寫信給他:
像《鼻》這樣的東西,今後寫個二、三十篇,就會成為文壇特異的作家。不過,光是《鼻》恐怕很多人看不見吧!
在書寫《鼻》的前一年,芥川已和久米正雄拜訪過夏目漱石,參加了他的「木曜會」(逢星期四舉行的聚會),此後成為漱石門生。在《鼻》受到漱石激賞後,他開始聲名鵲起。
《鼻》的故事簡單來說可以分成三節,講述了一個鼻子異常長的寺廟內供奉(宮殿裡的高僧)禪智,年過五十了仍為這個畸形鼻子自卑。整個京都無人不曉這個鼻子:一路垂到下巴去,吃飯時還得讓徒弟用木條把他的鼻子挑起,一不小心就會跌進飯裡。故事的第一部分著重描寫禪智心理的敏感脆弱,連頌經也幫助不了他。
後來,一個從中國渡海來的名醫告訴了他一個妙方,只要把鼻子用熱水燙過,再讓人用腳在上面用力踩就能讓鼻子變短。故事的第二部分講述的就是禪智真的試了這個方法,鼻子也真的變短了。正當他心情大好,不再自卑之時,卻發現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比以前還要厲害。芥川寫下一段:
人有兩種互相矛盾的感情。當然人皆有惻隱之心,對旁人的不幸總會寄予同情,然而當事人設法擺脫不幸之後,卻又心有不甘,不知怎地讓人覺得帳然若失。說得誇張點,甚至會希望那個人再度陷入以往的不幸。於是乎,態度雖然消極,卻不知不覺對那人懷起敵意。
簡稱看人仆倒最開心,最好不要站起身。在被變本加厲的嘲笑後,禪智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以至於後來見人就罵。這個時候,他無比懊悔讓鼻子變短了。然而,在一覺醒來後,他的鼻子神奇地恢復了。他一下子愉悅起來——就因為他再次回復了畸形。而這下子,他感受到了和鼻子變短時一樣的暢快心情。
芥川的完全轉型
一般而言,芥川龍之介的評論者會把他的文學創作分成前後兩期。前期為1915至1920年,後期為1921到1927年他逝世這七年。兩個時期最大的分野是前期芥川強調故事性,追求完美的故事情節,並吸收古典素材,如《鼻》是前期作品,京都、供奉、鬼怪亂神等要素都有從古典借鑒的成份,並以故事諷刺了當今世人;而後期的芥川則是完全不同,創作取材自現實生活,並追求藝術性與電影感,寫下如抒情詩一般的小說。正如他後期所說:「我不認為沒有故事的小說或是沒有像樣情節的小說是最佳之作。但我認為這種小說可以存在。」
1921年,芥川從中國旅行回國後寫了《竹林中》。這部小說的風格顯然是前期作品,它是以歷史題材借古諷今。在《竹林中》後,芥川轉向書寫現實生活題材,並開始描繪自己的內心思想,代表作有《河童》等。
作家改變寫作風格是常見的事,可以因為不同時期關注的文學流派不同而改變,也可因個人經歷而改變。但像芥川這樣,完全顛倒了以往的寫作風格,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是不常見的。有說芥川後期因為懼怕自己會像母親一般發瘋,精神狀態不穩定導致他難以創作。也可能是在同一時期,他的好友如菊池寬等人都轉向書寫通俗小說,對他的轉向也有一定影響。
其實芥川小說的轉型並不能僅僅歸因於受親友影響,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那時開始興起了「私小說」,即一種以家庭、親友、瑣事等為題材的「告白式小說」。夏目漱石的《我是貓》就被不少論者認為是早期的私小說。在這種大潮流下,芥川也加入了私小說的創作,從而由古典小說範式轉向現代寫實主義。此外,他的小說還借鑒了電影理論,以大量跳接的書寫模仿藝術電影中的詩意。
我這兩年左右一直思考死亡——漠然地離世
終年35歲的芥川龍之介,生命歷程比蘭波與普希金還短(兩人皆歿於37歲)。1927年他在《新潮》發表〈文藝的、過於文藝的〉與谷崎潤一郎筆戰,針對只是情節有趣是否具有藝術價值的問題展開討論,並重申沒有情節的小說仍然具有藝術之美的主張。就在這年五月,他的好友宇野浩二發狂。他深受打擊,同時不斷想及他的母親當年發狂的場面,憂心自己也遺傳到這種疾病。
1927年7月24日早上,芥川的妻子發現他呼吸急促,臉色鐵青,最終於當天逝世。那時,他的枕邊放著聖經、遺書與遺稿。他的手稿這樣寫:「我這兩年左右一直思考死亡」,並隱然有「漠然的不安」。在他逝世八年後,菊池寬在《文藝春秋》提出設立「芥川賞」。後來的大江健三郎、安部公房、村上龍等名作家便曾獲此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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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家小林秀雄提出過芥川之死是時代的悲劇:「他停止了人格的形成,成為了一種現象」。芥川所身處的大正年代,實為日本現代化極為急促的時代,那時西方思潮大量流入日本,導致了現代化進程。這個時代的芥川使用歷史題材介入現實,針貶那時的社會環境。《羅生門》就是代表作,羅生門從富麗堂皇到荒廢,武士沒有目標,變得迷茫。故事最後,武士就下定決心跑去當強盜。
那麼,在2017年該如何重讀芥川?最近法國哲學家巴里巴(Étienne Balibar)在專訪中說:一種尚未走出危機的普世主義遭遇另一種剛剛進入危機的普世主義,這正是人們的對峙充滿火藥味的原因之一。套用到芥川龍之介的時代上,仍有它的合適性,日本當時尚未走出危機的傳統思想,加上日本現代化時所面對的西方價值,使這個國家變得充滿危機。在《羅生門》裡,一個破壞敗落的古廟,一個最終因痛苦而選擇成為強盜的武士,正是無法適應社會環境變化的表現。先不說芥川臨終前與谷崎潤一郎的文學流派對抗,就連前期後期的芥川之間,也有極其嚴重的矛盾。在那個時候,芥川和谷崎的對抗已上升至新舊兩種文學價值的對抗,這種分裂與掙扎,是處於時代交接的人所必經的陣痛。當現代化與古典同時進入芥川的文學觀裡,加上他個人的家庭與社交因素,凡此種種都導致他的人格扭曲。
處於現代化進程與新舊交替的日本作者們,諸如芥川、三島由紀夫、太宰治、川端康成,都走上了自殺一途。他們處理不了自身與時代之間的關係,並以不同方式「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正如芥川在〈侏儒語錄〉裡寫的,「我們給予社會合理的外觀,其實是因為其不合理——太過不合理了,不是嗎?」芥川一百年前的洞見,如今看起來仍然深刻。現代化的進程來到如今,價值觀仍然彼此衝突著,這是否造成一種使人憂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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