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殺】荒誕奏嗚曲:成為母親,還是妓女|方川明
作者|方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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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殺》公演以來,穩佔本港影迷話題之首。有說,它是日式青春殘酷物語的港產 copycat;有說,它的非直線敘事是大膽新嘗試,但是忽東忽西,令觀眾難以投入。無論如何,筆者也想探討一下這齣電影。請注意,本文仿效戲裡的敘事法則,以字母「G」字開頭的事物或概念分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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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nd Narrative 宏大敘事
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在《後現代境況》(The Postmodern Condition)一書描述了後現代社會的各樣特徽。其中,他察覺到傳統宏大敘事(grand narrative)的日漸崩解,著重碎片化、多元的新型敘事愈趨主流。所謂宏大敘事(或稱 History,大寫的歷史),簡言之,即是偉大的英雄與宏偉壯麗的歴險。這種敘事左右了西方文明的發展,從古希臘的史詩,至新舊約的聖經故事,一直傳流至今(或準確地說,是李氏眼中的二十世紀)。譬如說,馬克思的共產烏托邦理念也好,蘇維埃政府的革命歷史觀都好,或是納粹德國的雅利安人救世論,還包括當今現任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的美國偉大復興論,無一不是宏大敘事。從語用學的角度看,宏大敘事有一特徵,就是陳述者的自我合法化。比如,當一位校長說:「今天開學了。」,假若作為陳述者的校長沒有合法性,他發出的指令是失效的,沒法驅使學生上學。翻閱歷史,便可輕易發現所有語言、律令皆以此法定斷;俗話說,即是「一言堂」,杜絕一切雜音。然而,李歐塔發現,經歷二戰、冷戰及赤柬等大事件,人們對宏大敘事缺乏信心,導致陳述者的失去合法性,從而派生了非一元的新敘事方法:瑣碎敘事。緊記一點,有別於肯定句式的宏大敘事,這種敘事是否定句式,它植根於前者的失效之中。
的確,自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後,建基於瑣碎敘事的文本及藝術作品陸續出現,例如有威廉・柏洛兹(William S. Burroughs)的小說、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昆頓・塔倫天奴(Quentin Tarantino)的作品、日本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香港的代表則有王家衛、劉鎮偉的電影等。上述例子被英美藝評人——空泛地——統稱為後現代主義藝術品,它們的共同特徵為碎片化、多元、非單元統一的敘事形式。今天,以字母「G」作準繩來跳敘的《G殺》,也應該歸入這份名單之中。
Geschlecht und Charakter 《性與性格》
《性與性格》(英:Sex and Character/德:Geschlecht und Charakter)是一本奇書,出版以來一直備受爭議。此書作者是奧地利猶太人魏寧格(Otto Weininger),寫下成名作後數月就吞槍自盡,得年僅二十三歲。
概言之,魏寧格志在粉碎牢固的兩性觀念,他認為沒有絕對意義下的男與女,每一人類個體——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均包含雌雄雙性的成分,只有多寡之别。就此,魏寧格詳細地分析了歐陸社會各種理型性別人格。關於雌性人格,他劃分成兩大類:母親型及妓女型。巧合的是,趙雨婷(陳漢娜 飾)有兩位媽媽,分別是慈祥的生母(楊卓娜 飾)和妓女後母李小梅(黃璐 飾)。更甚者,在《G殺》描繪的世界裡,不管其社會身分如何,哪怕她是身穿校服的中學生,還是身負要職的職場女性,一切女性角色可分為二:母親或妓女。在此,我們嚴格遵循魏寧格的想法:根據《性與性格》的性格分析學,母親型人格是最低等的人類殘渣,她們的生存目標只為孕育;妓女型人格則相較高等,她們游走於物欲橫流的情場遊戲,間接滋養文明發展。上述言論,令魏氏被世人詬病為乖癖的厭女症患者。的確,這種批評不無道理,但在書中作者也澄清了自己立場:首先,魏氏沒有針對任何一位女性(男人也可擁有這些性格特質)。其次,他認為雌性人格之所以如此「虛空」(nothingness),究其原因,乃獨佔了社會主導權的雄性使然,引用魏寧格的說話,是「男人將自身的罪孽投射在女性身上」。換言之,男性基於本身的性格缺陷,有意塑造出迂腐的女人;一直處於弱勢的女性為了生存,只有附和的份兒。
母親人格和妓女人格二分,在《G殺》形成了一股莫大的張力。首先,不論是情節設定、拍攝色調或是美術表現,母親(白色、柔和、整齊)和小梅(紅色、陰鬱、凌亂)各走一端。更重要是,有頗多戲分聚焦在雨婷二選一的決擇之上。從生母之死,至「北姑雞」小梅驀然介入生活,真正問題不是《恐怖雞》式的異形(intruder, alien)入侵,而是雨婷要成為(becoming)哪一種人:一方面,雨婷憶起母親的溫柔與教訓;另一方面,她(無意識地)作出有違母親教導的事:跟老師 Markus(陸駿光 飾)發生一段不倫之戀。最後,隨著劇情發展,基於同一性媒介(Markus),雨婷染上了從小梅得來的性病:那一刻,兩人的姿態重合,雨婷=小梅。
Grief, A Meursault-kind-of 莫梭式哀痛
眼利的觀眾不難發現,在雨婷媽媽的書桌上,放有一本新潮文庫的《異鄉人》(The Stranger)中譯文。或許,由於這本書及作者卡繆(Albert Camus),無論從法語原文還是英譯都跟字母「G」扯不上關係,故此僅以彩蛋性質登場。然而,比起戲裡經常提起的另一本法語小說《茶花女》(The Lady with the Camellias),《異鄉人》更貼近電影的精髓。《異鄉人》講述阿爾及利亞青年莫梭(Meursault)的故事,小說起首一句是:「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能確定。」面對養育自己的母親逝去,莫梭沒有流露一絲情緒,恍如那句話般平靜、冷淡;他既無感觸,也非故作鎮定。母親之死,就像昔日恆星在混沌宇宙中萎縮瓦解,毫無份量。無獨有偶,雨婷母親的死,亦成為了《G殺》的開局;箇中差別,在於雨婷擁有二位媽媽:生母和小梅。依照電影排序,小梅的死是第一場次;按照前文後理,生母逝世則是整個故事的開端。
倘若莫梭是卡繆筆下抵抗荒誕世界的英雄:他是康德先驗哲學與尼采思想交集而成的新生兒,摘下賦予世間意義的先驗認知構架,眼前所見還原為雜亂無章、荒謬不堪的經驗世界;萬物皆空,媽媽的離世和阿拉伯人之死皆然,莫梭選擇默默承受。雨婷亦然,她都面對著一個荒誕的世界。親人的相繼離去,雨婷沒有發問,並無「上天懲罰自己」等典型想法,強行為眼前世界賦上意義。其實,戲裡有很多疑問,全是假借戲裡其他人物之口提出:為何母親要跟性格差天共地的壞警察結婚?為什麼雨婷的爸爸會選擇小梅呢?為何雨婷搭上了 Markus?Don 仔(李任燊 飾)是 gay 的嗎?何解傅以泰(林善 飾)想為雨婷奏樂?兩人之間有曖昧關係嗎?等等,諸如此類。上述種種,根本沒有原因,彼此毫無邏輯關聯可言。
另外,關於「荒誕」一點,導演李卓斌及編劇蔣仲宇極盡誇張之能事,將戲裡的黑色幽默(dark humor)氛圍渲染得無限大:從小梅的死法,至場景設計等細節,包括執勤警察的舉止,游刃於滑稽與怪異之間。
Goofy 高飛
云云迪士尼卡通人物之中,最古怪的角色肯定非高飛(Goofy)莫屬。牠經常用高嗓子說怪論,處事漫不經心,經常犯錯事。這位狗頭人形的卡通角色,甚至有一隻黃色的卡通狗(布魯托)作寵物。高飛的形象深入(英美)民心;在美國人口中,它的名字變成了形容詞,專門描述「稀奇古怪,但有趣」的事情。可以說,《G殺》是很 Goofy 的。由於導演刻意誇大黑色幽默氛圍,從 Don 仔病發的表現,到泰中二病重兼且九不搭八的內心獨白,它們都很 Goofy,且十分精彩。
Generation 世代
《G殺》的真正主角是李小梅。或準確地說,小梅成為了電影下半部分的敘事重心。由此,觀眾見到的是眾人(泰、龍爺、雨婷、校長、一樓一網站等)眼中的小梅,她的身世、人格透過各人的敘述角度折射出來。如其說小梅的戲份突然變重,不如說電影本意是講述世代輪替的故事。剔除眼花撩亂的支節,《G殺》是關於(當今香港)女人一生的故事:綜合上半部的雨婷跟下半部的小梅,構成了完整一生。也就是說,電影有意地暗示,年輕的中學生雨婷,有可能是下一個小梅,也可能成為另一位「母親」。總言之,社會位置或——借魏寧格的說法——女性人格沒有變,變的只有當中載體。
最後一幕,雨婷和泰仿如《新世紀福音戰士劇場版:THE END OF EVANGELION》結尾的綾波麗和渚薰,消失於鬧市之中。當然,導演正在大玩「明喻」,表示戲裡的年輕人正是現實中的「你我她」,是整整的一代人。然而,正如以上所說,所謂世代交替,僅是肉身的朽亡與載體的更替,一代又一代人花盡年華、汗水,最終無法脫離社會條件決定的命運,恍如小梅一樣為了生存,變成妓女,走了一條不歸路。無論如何,電影最尾戴上了聖母瑪利亞的面具,攜以魏寧格式的善意,憐憫在世途奔波的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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