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國學大師的一生:半生離鄉別井,半生授業不倦
1943年,26歲的溫州富家公子南懷瑾,辭去教官職務,上峨眉山,剃髮出家,研讀寺院中的《大藏經》。閉關3年後,他還了俗。之後,他從上海,到台灣、美國,再到香港,最後回到大陸。
他的一生備受爭議,甚是傳奇。他曾被蔣介石、蔣經國邀請講課,也給三教九流講;他拋下溫州的父母妻兒,在台灣另外娶妻,但兩個家庭和睦相處,沒有怨言;90年代,他出面籌資上億美元,修建橫貫浙西南的金溫鐵路;還有稱他是海峽兩岸和談的使者,促成了25年前著名的「汪辜會談」。
南懷瑾的孫子南品仁,剛剛出版了父親南小舜的遺著——《人生漫漫路:南懷瑾家族三代的人生浮沉》,南小舜是南懷瑾的次子,這本書他寫了20年,記錄下百年南家生活史。
一条攝製組來到南懷瑾先生的出生地溫州樂清,拜訪了南品仁先生,聽他講述他眼中的爺爺南懷瑾,及這個百年家庭。
自述:南品仁 編輯:倪蒹葭(一条)
我的爺爺南懷瑾
我的爺爺南懷瑾,他看起來現在是非常聰明的一個名人,也是一個文化大師,有人稱他為國學大師,但爺爺也有對自己的評價,是一個三無老人,爺爺對自己的評價是一無是處,一無所長,一無所成。
我父親叫南小舜,是南懷瑾老師的第二個兒子,我們全家都叫爺爺「南老師」。我生活在浙江溫州的樂清縣,這裡集聚了約一萬人口的南氏後裔。
生來是個富二代
1918年,爺爺南懷瑾出生,是家中獨子。爺爺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公,我認為他是一個商業的奇才。他從挑貨挨家挨戶叫賣開始,白手起家,逐漸經營起一家雜貨店,叫「南杏春」。
我的太婆當時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萬銀完」,就是說有一萬個銀子馬上就會用完。太公當時有了錢以後,非常熱心公益,常把錢用於修橋補路,有次村裡需要修建陡門,用來灌溉和洩洪的水利設施,太公傾注了很多的財產和心血,牽頭把陡門修好,南杏春的狀況因此急劇下降,舉步維艱。
太公又重新把所有的精力投到南杏春,生意又起死回生,而且越做越好,越做越大。不算首富,但也算非常富,因為當時沒有首富這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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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做生意,被送到廟裡讀書
太公從小就對我的爺爺南懷瑾要求非常嚴苛。南老師天生就非常聰明,七歲的時候就能夠寫出詩,記憶力驚人,也很頑皮。他靜不下心來,小時候非常好動,喜歡玩。太公的教育方式我認為不同尋常,他就是讓孩子這種天然的玩性發揮出來。
然後太公第一個要求,讓爺爺去做生意,繼承他的衣缽。爺爺很奇怪,做生意一點興趣都沒有,當時開雜貨店的時候,太公叫爺爺下來幫忙,幫忙大概幾分鐘沒到,又跑到閣樓去讀書了。
大概是13、14歲左右吧,太公就把他送到我們南家的家廟,在井虹寺,讓他自己去讀書,比較荒涼,四十幾口空棺材,整天對著幾尊佛像。這個廟當時有一個管廟的和尚,又矮,好像又是一個瘸子,兩個人在那裡一起生活,爺爺竟然適應得很好。太公還請人過來教他四書五經,一個叫葉公恕的老先生,這一段經歷對他影響非常大。
17歲離家,19歲有了次子
爺爺17歲離開樂清以後,1936年短暫地回過一趟家,只住了一個月,便又起身返回了杭州。他離開時並不知道,奶奶已懷上了我的父親。1937年的4月份我的父親出生,成長的過程當中,一直只有太公、太婆跟我的奶奶把他撫養成人。他離開家鄉後,後來到杭州,到成都、上海、台灣、美國、香港,然後回到上海,最終是在江蘇吳江這裡,2012年9月份過世的。他前面的生活經歷是非常豐富的。
剃髮為僧,閉關3年
爺爺他少年時有劍俠夢,在杭州的浙江國術館學習武術。後來戰火蔓延,撤退成都,成為中央軍校教官,一有空就訪求高僧奇士。他曾經出過家,為什麼出家?為了閱讀佛教禪宗經典《大藏經》,當時沒有像現在這個印刷技術,經書流傳很有限,峨眉山大坪寺藏有全本《大藏經》,要想閱讀,必須剃髮出家,於是爺爺當了三年左右的僧人。
出家前,他當著僧眾立下志願,希望將來出關,能夠弘揚三教百家。1946年,還俗的時候還寫了首詩,叫「不二門中有髮僧,聰明絕頂是無能。此身不上如來座,收拾河山亦要人」。這就是南老師對自己還俗最好的詮釋,從這首詩,也可以反映出來南老師的大抱負。
離開大陸,去台灣
還俗以後,爺爺大概47、48年去過台灣,當時回來以後,想請太公跟家人一起到台灣去,安頓下來,主要是在戰亂的時候可能想要更加安穩。太公他可能不想拖累爺爺,就拒絕了。1949年爺爺隻身去了台灣。
那時的台灣,文化生態一片狼藉,當時有日本的禪宗和尚宗演、居士鈴木大拙,去美國弘揚禪宗,聲望很高,還批評中國學者不懂禪,就有人勸爺爺執筆中國哲學史的禪宗部分。
當時爺爺在台灣娶了另外一位奶奶,家中等米下鍋,他一腳推搖籃,一手抱孩子,另一隻手寫書,每天寫六七千字,三個月下來,寫了幾十萬字,出版了《禪海蠡測》。
他自己曾說過,他並非學者,只是讀了各式各樣的書,又學了不少雜家的學術,因而希望把自己的所知所學用在社會上。
被蔣介石賞識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台灣經濟逐漸繁榮,邀請爺爺講學的學校、機關和社會團體也越來越多。蔣介石是王陽明學說的忠實信徒,1966年,蔣介石、蔣經國邀請南老師去各駐地巡迴演講。
我三叔寫的《父親南懷瑾》中有一段爺爺自己的回憶:當天,我到清泉崗演講,我一上山就感覺氣氛緊張,到處都是當兵的站崗,一問才知道蔣介石在這裡休息。講演結束後,參謀告訴我,蔣先生也聽我講課了。我當時很意外,沒有看見老爺子啊,原來蔣介石在會場後面拉了個布簾,牽了根電線在幕後聽我講。
那次演講,爺爺特別強調:「若民族文化亡掉,中華民族將萬劫不復!」在簾後聽講的蔣介石深為所動,三天後便宣佈,要推廣中華文化復興。當時,蔣介石曾邀請爺爺主持實際工作,爺爺婉言謝絕了蔣介石的邀請。
離開台灣,遠去美國
也是從我三叔那聽說,1979年的一天,蔣經國先生到爺爺位於台北市信義路的住所登門拜訪。可是,當蔣經國先生的專車徐徐地停靠時,卻看到爺爺隻身一人,依舊穿著和平時一樣的素衣長衫。兩人一番寒暄過後,蔣經國先生提出想要去樓上一坐,爺爺卻微笑著攔住了去路,緩緩地說:「陋室過於狹窄,還是借你的座車一談。」兩人這一談就是兩個小時。
蔣經國先生臨走之時,爺爺從懷中拿出一枚刻有「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兩句話的言志章,贈送給他。
在台灣,爺爺的講學吸引了很多人,上至高官,下至三教九流。爺爺曾跟人說:在這樣一個亂世中,人命輕賤如草芥,世事都如過眼雲煙。老實講,我來台之前,曾與蔣經國及陳布雷先生的長子在杭州相遇,三人同去布雷先生墓地拜別祭奠。聽了蔣經國的言談話語,我發現他對身邊人都有疑心。爺爺明白虛名會帶來禍害,就離開台灣,出走美國。
「你們要到大陸去」
爺爺雖然身在美國,但一直想回到大陸,他不斷授意和派遣他身邊的人到大陸考察。當時,曾子南文化基金會董事長曾王君跟爺爺有往來,爺爺對他說,「你們要到大陸去,不要留在台灣」。曾王君當時質疑:「大陸那麼落後……」
而爺爺的回答:「正因為落後,才會有好的開始。因為她的文化、歷史,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可以超越,但她的近代史又是這麼糟糕,這麼讓人看不起。生在這個時代,我很痛苦。不管世界怎麼看中國,中國在21世紀都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你們這一代可以看到,我即使能看到,也就是能看到剛剛開始那一點點。」
促成兩岸「汪辜會談」
爺爺對於個人形象極為看重,尤其是當一個人不如意的時候,反而一定要衣履整潔,從外表的整頓,帶出內在的精神。在台北的時候,爺爺有個學生叫張尚德,穿著開了洞的鞋子,鬆鬆垮垮的牛仔褲。爺爺給了他20元錢,他問:「給我20元錢幹什麼,你自己這麼窮」。爺爺說:「去理個髮。」
爺爺到美國兩年後,張尚德已是禪學老師,幾次去華盛頓拜訪爺爺,爺爺都叫他去大陸。當時兩岸的民間交往不多,但師命難違,1990年,張尚德帶著爺爺的囑咐,去上海演講,與當時的上海市政府顧問汪道涵建立聯繫。後來爺爺充當兩岸和談使者,牽線汪道涵和台灣海峽會長辜振甫,促成了1993年著名的「汪辜會談」。
籌錢修中外合資鐵路「金溫鐵路」
我們家族祖孫四代吧,應該講有一個特點,都不喜歡跟官方去打交道。因為爺爺在社會上有很大的影響力,按照現在講的包裝也好,去影響別人也好,太婆教爺爺是教他不要去當官。爺爺一生沒有走上仕途,但做了些社會事務。
1988年初,溫州有一個訪問團到美國訪問,爺爺提出來,在孫中山的建國方略中,有一條鐵路從溫州修到金華,修了7次都沒有成功,他想投資修建這條鐵路。爺爺在經濟上沒有餘錢,但他有影響力,出面籌資上億美元,建成我國第一條中外合資鐵路——金溫鐵路。
爺爺曾說,「這條鐵路大家期望了80年,今天我就決定一定要修。」修建完成前夕,他還提出「還路於民」,將鐵路公司的股權轉讓給浙江省政府和鐵道部。
兩個家庭,和睦共處
我的奶奶王翠鳳,是爺爺的第一位妻子,也是他的表姐,比他大兩歲。1949年爺爺到台灣後,娶了第二位妻子,是他當時收留的一位火災難民。幾十年來,溫州和台灣兩邊,其實就像是一個大家庭,常常聯繫。我覺得這種和諧和奶奶很有關,我記憶裡,不管問她什麼,奶奶總是笑眯眯地說好啊好啊。
爺爺說我的奶奶是一位活菩薩, 奶奶生下兩個孩子,爺爺其實沒有抱過自己的孩子, 是奶奶撐起了溫州的家。太婆年紀大了,奶奶會每天早上給她梳頭,老人容易掉頭髮,奶奶就很仔細地把這些頭髮一根一根地收集起來。
後來,溫州市的領導要去找爺爺商量金溫鐵路的事,正愁帶什麼禮物給爺爺。奶奶便把平時收集的太婆的頭髮絲拿出來,請溫州的一位髮繡大師魏敬先老師,用頭髮絲繡了一幅太婆的畫像,帶給了在香港的爺爺。爺爺看到這幅自己母親的肖像,並聽說來歷時,忍不住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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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家書
80年代,爺爺去了美國,我們和爺爺通信方便了起來,每月至少有一封。因為太婆不識字,父親又外出做事,通信都是由唸初中的我讀給家人聽。太婆、奶奶其實對爺爺是非常關心的。他們知道這個兒子很有出息,或者說我奶奶知道愛人有出息,但是她不知道他具體做什麼,因為相隔的距離太遙遠,但他們從未抱怨過。
當時爺爺其中有一封在華盛頓郵過來的家書,他說我什麼東西都沒有,每一次的搬遷,都隨著我搬的一些東西是什麼?他說我手上有30萬套的孤本、善本跟珍本。另外我們問他在做什麼事,他當時就書信中寫到,用張橫渠的四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視天下人為子女,視子女為天下人
父親說和他和爺爺相處時間加起來不到三年,與爺爺相見的次數還沒有跟隨在他身邊的學生多,他們的關係是「一日為父,終身為師」。
小叔,爺爺的第四個兒子,南國熙,在12歲的時候爺爺把他送給美國人收養,當時,美國海軍退休中將薛樂如,曾到香港大學學《易經》,認識了爺爺,提出收養小叔做義子,帶到美國讀書生活,爺爺居然爽快地答應了。
小叔成年後常回來看爺爺,都喊他南老師,當時大家在一起吃飯,爺爺笑著打了個比方:「子女就像眉毛,有了,沒用;沒有,難看。」爺爺說自己一輩子是三陪老人,陪吃、陪聊、陪照相,很多人都會有爺爺的合影,但我現在跟爺爺的合影, 只有這一張照片,是從側面偶然拍到的。所以我們骨子裡面不想打擾他,讓他去做他該做的事。
爺爺對我的教育
小學的時候,爺爺在台灣給我寄來《國學初基入門》,信中詳細交代:一定要背下來,現在不懂沒關係,將來會懂的。1986年,我中學畢業,正在猶豫是繼續上學,還是做小生意。爺爺當即回信給我,他說你要學會自立,自立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學會一技之長,如果考上學校,學費由他來承擔。爺爺的氣場把我震住,我也把不想讀書的念頭打消了。
爺爺後來也教導我們要勤讀詩書,因為讀書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可輕視。他說:年紀小的時候不肯努力攻讀書文,有一天用到它,肚子裡拿不出東西來,到那時流淚也是白流,誰來幫你的忙?即便幫了你,你也可能早已成了扶不起的「阿斗」,一生只能自己苦自己了。
很多人問我,你見過爺爺沒有?
真正見到老師的真身真人,是在2002年的春節,爺爺當時住在香港,我去他那裡過除夕。
我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見到夢寐以求的爺爺,他看起來個子不高,我當時就跪下了。爺爺就笑著,摸著我的頭,他說:起來起來,你為什麼給我跪,你不要給我跪。就扶我起來,然後就叫我坐到他邊上去吃飯。我們家裡,第一次見到爺爺的時候,那個位子肯定是家人坐的,我們就有這個待遇。
後來,爺爺回到大陸,我儘量保持每年春節去看他。因為他年紀大了,見一次少一次,血緣上可以說去見個面,盡個孝。
2012年9月,他在江蘇吳江過世,享年9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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