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方凱申｜一劍之差失牌的餘震中　繼續前進是唯一答案

在每個界別，總有些名字，街知巷聞。
但有些人，名字不大，做的事情亦不普遍；在香港體壇一樣，惟他們看不見非不存在。
這些名字，卻值得香港人一一記住。

【導讀】
方凱申的名字，其實是第二次出現在《我的名字》系列。
那是2017年初，他剛奪下亞洲U23錦標賽銅牌不久，其後更在重劍大獎賽多哈站殺入16強，創下香港歷史。
當時的他，由無目的遊走到重新相信勝利的可能。

5年半轉眼過去。

「你還相信嗎？」我問。
他頓了頓，回答：「世錦賽後是相信，世錦賽前我就話你聽其實係熄滅咗嘅。」
他這些年沒有枉過的起跌印記，於當刻重提着實累贅，因他本人也稱今屆世錦賽後煥然一新。
一劍憾負的8強戰屢獲記載，那些故事沒有說的是，他的重生和後來的餘震。

方凱申重新相信前傳：【我的名字．方凱申】港男重劍重生　重新相信勝利的可能

在世錦賽個多月後，我倆在Studio坐下來，說說人們一看到他就輕嘆「爭啲咋」的事。

方凱申仍清楚記得那一場突破個人生涯最佳的戰役：今屆世界錦標賽8強，面對東京奧運銅牌得主、烏克蘭的尼斯連，他在第3回合由落後5：6到反超前7：6，即使因與對手打法類近而不就手，他緊咬對手至最後27秒，一度被拉開3分差距。縱然最後15秒內連追兩劍，仍以13：14飲恨。

3分鐘結束那一刻刻骨銘心，正在衝前進攻的他一頭裁進對手身上，「我仲記得㗎。我撳住他對自己暗罵了聲『F**k』，他停手那一下，我都沒再補劍了，咁冇喇我就要敬禮喇。」

「一步、一劍，有牌、無牌，就係爭嗰少少。」

一步、一劍，有牌、無牌，就係爭嗰少少。

個性溫和沉穩的他，逐字逐句的回想起這場「180度反轉」劍擊生涯的一仗，但沒想到故事核心的開端，要再由世錦賽前一個月的亞錦賽說起。

男重在年初遠征歐洲集訓和比賽，方凱申曾在法國隨香港花劍隊訓練，也在當地與法國隊代表對練，他指自己無論在心態、技術、體能各方面都提升了一個檔次。世界盃法國巴黎站，雖然在32強便止步，他亦自覺發揮得不俗並「袋咗好多嘢喺袋」。可是，海外集訓比他想像中難熬，徘徊在Homesick和發揮不穩的狀態中，其後比賽愈打愈欠集中力。

雖然「袋咗好多嘢喺袋」，但淘汰賽每個階段都是一把尺，64強、32強、16強……他潛意識也這樣量度自己。半年時間就這樣在一種莫名壓力中流走，6月轉戰韓國首爾亞錦賽，最慘烈的事情終於發生──小組賽出局。

那些「Feel Good」的啟示

坐在Studio沙發上的他緩緩的說，彷彿仍在自省，「嗰陣喺度諗，打咁耐劍都出唔到小組，就會覺得打咗10幾年打緊嘅係咩呢。有好多質疑聲音，都灰。」惟作為香港男重「領軍人物」、「得分骨幹」，他需控制情緒，「始終還有團體賽，畢竟未發生的事是不應該抹殺了機會的嘛，不想做些會影響了機會的事。」

我想到助緣這回事，助緣不一定都是好的、順的，有時候逆境也可以成為好的助緣。玄嗎？想說的是，只要心態放好，其他的就讓助緣來幫你。而團體賽那天，方凱申親身驗證了這件事。

個人賽狀態欠佳，他在團體賽重新調整，「我有少少是豁出去，既然用一個我認為最平常的打法，打到『成Pat屎』咁樣，那不如我放啦，放開去做。」8強對中國，他自覺「Feel Good」，負責為港隊「守尾門」的他面對兩屆亞錦賽團體金牌蘭明豪，獨力追回15分之多，惜仍以2分之差吞敗，港隊最終以第6名完成。

「Feel Good」，劍手自評表現說得虛無，我追問點「Good」法，凱申說：「我這樣做是對的， 應該做多點。即好多時候太過諗住睇得好定先去做，但那刻間我不是好Sure（肯定）的東西，我都夠膽好果斷去做。」即使有些分會失，他仍敢先打那一劍，至少之後可以修正、調節；這第一步，很重要。

出劍前頃刻之間，是外人難以理解的內心交戰，「之前的我比較常等待機會，變相我沒有選擇到底要做抑或不做，在等的時候便錯過了那個時機。」這劍擊的課題，放在人生一樣睿智。

然後一切彷彿無比澄明，腦海中只有當下那一劍，相信直覺和判斷，刺中了，得分，再重覆。「起碼我要行動先，總之在場上你就Feel，唔好諗咁多。」

在一場場不是白打的硬仗裏，比數之外這些無色無味的細節其實十分動聽，例如守尾門打出那15分，並非主流敍事的「大爆發」，而是靜默地頓悟。

一強一強突破　交織不敢回首那一場

終於，我們進入「戲肉」的世錦賽——7月18日，男子重劍個人賽資格賽。

世錦賽強敵林立，他賽前對自己說一定要小組全勝直入淘汰賽，除了同組又遇亞錦團體賽的中國對手蘭明豪，他稱其實打定輸數，最多只能失這一場。

「上場前個腦就不停回想返Feel Good那場，一定要拎返呢個狀態出來。」說到做到，按直覺判斷衝就衝，防就防；是決心使然也好，助緣也好，他贏蘭明豪5：0。

「我都O咗嘴。」他笑指連日本隊劍手都跟他握手說「Wuuuu，Surprise（驚喜）」，最後他如願直入64強，把我們帶入下一個篇章。

7月19日，男子重劍個人賽決賽日。

決賽日由64強打起，他直言「我通常最多都係32嘅啫，好難再多一步」。一直徘徊於調整、受挫、再重新相信的兩難，直至那天，他完全放開，異常專注在每一仗。「其實當日我冇咩特別好高興，『嘩我入32強、入到16強』，我不特別專注在這些事上，反而是我打咗場好劍。就係咁簡單。」

然而，就像教練總叫場上的劍手「放鬆啲」，知易行難，到躋身8強那劇，方凱申也不免分心。「16強都不太緊張，去到8強同自己講『喂仲差一步咋喎』，我都沒有很緊張，但我個腦諗『8入4喎』 ，諗左兩下嘅，兩下啫，唔多。」他用力說服自己不要想太多，把精神集中在倒帶以往對打畫面。

然而，8強意味的是贏了就有牌、輸就一無所有，這是最殘酷的一「強」。

人非草木，當刻的確會被「爭一步有牌」所動搖，場上保持平常心與否，才是真正分野。「一開始時其實在場上個感覺已有少少唔同咗，因為真係知道差一步。」接着便是承上文的8強憾負一劍情節。

更殘酷的是，當世人逐漸忘記他曾寫下最佳戰績，他仍活於「好可惜」、「爭啲咋」的漩渦之中，「未消化晒囉我覺得，有少少餘震。」

他們不知道，那一劍、那1分是多難去處理、去諗、去做，那刻間面對的好多問題。

賽後他聽到最多的，也是最不願面對的事實：「爭一劍咋」。他續說：「其實好多外行人這樣對我說，我都輕輕說『係啦可惜啦』帶過，但其實他們不知道，那一劍、那1分是多難去處理、去諗、去做，那刻間面對的好多問題、我被對手牽制等等……」

「我到現在仍有翻看前面那三場比賽，唯獨就是沒看這一場。」他突然說出這句話教我一怔。

「吓⋯⋯」翻聽錄音發現自己給了這個反應，驚訝夾雜心酸，我沒想過原來這對他來說傷害如此大。我亦不知何以會問「你怕發現啲咩」，而不是直接問「點解」，大概我覺得不敢翻閱過去，大抵都是因着害怕面對一些什麼。

凱申直言是逃避，卻又誠實面對內心，「我不知道是自己不敢承認，其實我是可以攞（牌），抑或我是真的不夠他打，我不夠膽好實在去Find out（認清）這件事。我驚我發現自己其實係完全有能力去攞，但我錯過了冇去攞，我好怕這件事發生。」

然後他反覆的安慰自己，「其實佢好勁嘅，我都好尊敬佢，唯有係咁樣。但其實1分不是不可以攞埋，調返轉咁講，其實我都攞咗13劍。」

我到現在也有翻看前面那三場比賽，唯獨就是沒看這一場。

「爭一劍咋」的漩渦

賽後收執行裝、登上旅遊巴，他在車廂裏禁不住哭，這是他4、5年來第一次掉眼淚，全因想到只差一步就能讓爸媽自豪。他之後幾天在「只差一劍」的漩渦不停打轉，可是沒有一盞燈可以關上了就看不見傷痕，夜闌人靜，他說會「左邊同右邊傾偈，右邊同左邊傾」，與自己和解卻殘忍得很：

「其實你是不是已做得夠好呢？其實你都做得幾好吖，你都發揮得好，但你冇牌喎。你冇牌你咩都唔係㗎喇喎。唔係嘅，你袋咗啲經驗嘅，你有信心咗嘅，但係又唔係喎，總之你冇牌就冇牌啦，你8強冇人會理你。會不會再有機會呀？但一世人未必再咁好彩⋯⋯」

話與話之間的停頓、語氣，讓我印象深刻；對不住自己的懊悔感覺，最苦澀。

明明說不很介意別人關不關注，但自己又在意得很，因為渴望在生涯中於世界賽至少取得過一面獎牌，「這是一個好好的機會，但我錯過了。」內心一隅，他其實對這成王敗寇的競技世界清楚得很：「你有嘢拎返嚟，冇嘢拎返嚟，其實爭好遠。」

縱然思緒偶爾仍游走左邊和右邊，但一切已成過去。我也當起出言安慰的路人，說是安慰，其實也是事實；拋開結果論，相信自己、直覺判斷得分的心態轉變，撞牆撞出的收穫特別可貴。

「所以我覺得正反兩面，你係可以好Sad嘅，但係只可以好Sad一陣囉。要思考這件事好的價值，幫你後段打劍，除非你想好頹咁樣。」凱申直言，要不是世錦打到8強，若只打到64、32強，「我估我退役的念頭會繼續帶落去」。

我倒沒有想過，即使近年成績不算亮眼，這名男重代表人物曾在某天萌生退役念頭。「在世錦賽落後之下，都做到得分的動作，好在有這個結尾，畀到信心我繼續行，不然我就會到這大半年為止都是Lost（迷失）的。」讓他選擇多一次，他說仍會選擇亞錦賽小組出局，換來煥然一新的自己。「那個好傷、自己同自己傾偈的沉澱過程，是好事。」

「你唔夠信」

2017年的《我的名字》，他說相信男重有勝利的可能，好奇他現在的信念又是怎樣。「沒大改變，今次打完比賽後，好多人都同我講一番我也很認同的說話，『你信自己多啲啦，根本就有能力去達到這個位置，但你唔夠信』，回想以前講出來的，卻沒好留心去做出來。」

當下，他選擇再一次相信自己，甚至比以前更信，「比賽後不少人對我說『我哋信你㗎』，以前是覺得人們循例恭喜吓，今次聽到人這樣說，我覺得個意義有少少不同，今次我就會唔知點解放大咗。」他續說：「多謝那些人，會開始相信自己更加多，創造更加多。」

看看資料，原來凱申2012年中學輟學後投身全職運動員，打劍已足10年。由方喬到改名方凱申，高山低谷什麼都經歷過了吧。「咩呀，梗係未經歷晒啦！我未經歷過攞獎呀。」他笑道。「至少拎返幾個獎先啦，這是我的目標，所以我仲會繼續打。」

由退役邊緣到信誓旦旦想拎返幾個獎，從亞錦到世錦的短短一個月成了生涯轉捩點，凱申說是「180度反轉」。

「所以我仲消化緊我這成績（世錦賽8強）之後的事，我對自己的觀感、自己的看法，之後的各樣影響。真的好大得着，就算沒有獎牌，心靈和信心上各方面都有收穫，所以要好好整頓這個旅程，幫我之後的路順啲。」無獎牌，不代表停滯不前，不放棄，已是一種前進。

劍擊世錦賽｜方凱申最遙遠一步　從迷惘到相信　只想為重劍留足跡

「是不是敢睇返8強就代表可以Move On（事過境遷）？」我心想，「放下」大概就直接面對吧。

「有機會⋯⋯但都話唔埋，可能睇完仲想死呀。」他大笑。

他說他現在只欠一個比賽再證明「夠不夠信自己」，「搵到個感覺當然好想再試，係咪好彩呢？如果真係好彩就要努力改善。」聽着聽着頓覺「有Bug（問題）」，那到底是相信自己定好彩先？

其實，儲夠勇氣翻看8強也好，出賽實戰也好，唯有繼續才找到答案。對於無法逆轉的過去，即便一頭裁進對手身上，那句「爭一劍咋」，也必定有別的意義。

認識他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