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中共高層專家：深圳必須從經濟特區轉變為政治改革特區

作為改革開放的窗口，深圳過去四十年的發展也是中國改革開放成果的縮影。而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深圳也有了新的定位，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日前在深圳經濟特區建立40周年慶祝大會上，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講話中將其描述為「新時代黨中央賦予深圳的歷史使命」。
從改革開放窗口到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深圳一直走在前列，如何從歷史的縱向理解背後的邏輯，並展望未來的發展方向，《多維新聞》專訪了有「制度反腐專家」之稱的中國紀檢監察學院原副院長李永忠。
本篇為系列專訪第一篇（共兩篇）。

多維：在日前的深圳經濟特區建立40周年慶祝大會上，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講話中正式宣吿中國政府支持深圳實施綜合授權改革試點，建設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並表示這是「新時代黨中央賦予深圳的歷史使命」。從改革開放的窗口，到近四十年來中國發展成果的縮影，再到「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你怎麼解讀深圳角色的變化？

李永忠：我認為要着重解讀「試點」、「示範」的內涵。早在2015年6月5日，習近平主持召開中共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十三次會議，他就在講話中強調，試點是改革的重要任務，更是改革的重要方法。試點能否邁開步子、趟出路子，直接關係改革成效。「要牢固樹立改革全局觀，頂層設計要立足全局，基層探索要觀照全局，大膽探索，積極作為，發揮好試點對全局性改革的示範、突破、帶動作用。」

同年7月3日，《人民日報》刊發了我的解讀文章《試點關乎改革成敗》，提出中國改革的科學性和系統性，決定了試點承擔着戰略突破的重要任務，同時也起着示範和帶動作用。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我看來，中國40年改革開放的成功，從某種意義上講，既是地方敢於試點的成功，也是中央勇於推廣試點的成功。這條經驗就是：突破在地方，規範在中央。

具體來說，首先，試點是改革的重要任務，因為它承擔着走出困局、打破僵局、拓展全局的重要使命。上世紀30年代，中國共產黨選擇了陝甘寧邊區作為執掌區域性政權的試點，僅僅13年，便將其成功模式推廣到全中國——新中國成立了。

十年「文革」，國民經濟到了崩潰邊緣，小崗村、鳳陽縣、安徽、四川等地的農村包產到戶試點成功，中央將其推廣到全國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當時解決了吃不飽飯的問題。

40年前，深圳自發地要求先行先試，經濟體制改革特區的成功，中央將其複製到全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由此建立起來。

第二，試點是改革的重要方法，因為試點有重要的示範作用。中國40年的改革開放，可以歸納為「三個帶動」，即以開放帶動改革，以農村改革帶動城市改革，以經濟特區改革帶動市場經濟體制改革。

這「三個帶動」之所以能取得成功，關鍵就在於每個帶動中，中央都鼓勵基層要敢闖敢試；基層的試點成功後，中央都及時肯定，及時推廣，從而為全國的改革樹了標杆、做了示範。這一套做法極大地解放了生產力，中國很快成為全球的第二大經濟體。

第三，試點對改革有着重要的帶動作用。對於中央來說，需要通過試點，去推動、示範、帶動非試點單位乃至全局。如果說此前的改革開放以解放生產力為導向，帶動全國；那麼今後，則更加註重以取得公信力為導向，帶動全黨全國。

比如以強高壓反腐，帶動紀檢監察體制改革；以紀檢監察體制改革，帶動黨和國家領導制度改革；以黨和國家領導制度改革，帶動政治體制改革，「形成科學的權力結構」，「重構政治生態」等等。

要完成這些改革，關鍵在用人，帶動在試點。因此，在中共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十二次會議上，習近平強調，要着力強化敢於擔當、攻堅克難的用人導向，把那些想改革、謀改革、善改革的幹部用起來，激勵幹部勇挑重擔。

在中共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十四次會議上，習近平進一步強調，廣大黨員、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要大力弘揚實事求是、求真務實精神，「理解改革要實，謀劃改革要實，落實改革也要實，既當改革的促進派，又當改革的實幹家。」

以上說的是試點的「三大任務」。試點是地方敢於改革的重要任務，更是中央推廣改革的重要方法。縱觀古今、橫看中外，一個科學合理的先行試點，都具有「四大功效」，即：化大為小、化遠為近、化整為零、化險為夷。

如果沒有當年小崗村村民自發的18個紅指印，幾億農民吃飽肚子，不知道還要等到猴年馬月。小崗村的包產到戶，是化大為小的成功樣板。

如果沒有1979年，「改革先鋒」袁庚，率先炸響改革開放「第一炮」，創辦了中國第一個外向型的工業園區——蛇口工業區，深圳市場經濟的「試管」，不知還要等待多少年。蛇口工業區，是化遠為近的成功典型。

如果沒有習仲勛64歲平反後再入政壇，主政廣東，並以重實情、講實話、辦實事的精神，「殺出一條血路」創建深圳特區，深圳又如何能成為改革的樣板間？深圳，就是化整為零、化險為夷的成功典範。

這也就是為什麼2017年5月23日習近平在中共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三十五次會議上進一步強調，抓好試點對改革全局意義重大。他在講話中說的「要認真謀劃深入抓好各項改革試點，堅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鼓勵探索、大膽實踐，敢想敢幹、敢闖敢試，多出可複製可推廣的經驗做法，帶動面上改革」，就是深圳被確定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的寫照。

多維：這一次深圳所承載的「試點」、「示範」，很多層面的改革都是很資本主義的，這也大大超出了外界的預料。

李永忠：深圳經濟特區改了什麼？一句話歸總——不過是改計劃經濟體制為市場經濟體制。而更重要的是，經濟特區已經40年了，不能只搞經改，不搞政改。

這裏涉及到一個治標和治本的問題。治標可以無須試點，也可以不必先行，還可以施以高壓，但卻只可以暫時贏得時間；治本則必須試點先行，必須大膽突破，如此才能取得示範的作用，才能贏得空間，產生帶動全局的效果。

沉痾難起，重危難救。改革開放四十年後，必須儘快將經改特區轉變為政改特區，儘快試點，先行起步。這才能有利於全國的全面深化改革。

中國已經在經濟領域擯棄了蘇聯模式的計劃經濟體制，那麼，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也即「政改特區」，究竟要改什麼？我認為，要在政治領域擯棄蘇聯模式的權力結構和選人用人體制。如此，才能形成科學的權力結構，重構政治生態，從而走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路。

當然，政治體制改革試點的難度係數，絕不亞於當年的小崗村、鳳陽縣、安徽、四川的包產到戶試點，以及深圳等經濟體制改革特區。但改革開放作為一項前無古人的全新事業，有錯乃屬必然，無錯實屬偶然。設立試點，就是為了試錯、容錯並糾錯。從某種意義上講，試點如果無錯，推廣後，全局必出大錯；試點如果能大膽試錯、認真容錯、及時糾錯，全局則定能避免大錯。

正因為政改特區新模式前無古人，才需要敢作為的改革者去大膽探索、大膽實踐、大膽幹——堅決擯棄蘇聯模式，走中國特色新路。

因此，習近平在深圳經濟特區建立40周年慶祝大會上的講話中所說的「以思想破冰引領改革突圍」，才顯得如此重要並極其緊要。從某種意義上講，解放思想比頂層設計重要，自選動作比規定動作重要，兩個積極性比一個積極性重要，三個臭皮匠比一個諸葛亮重要，允許失誤比只許成功重要，敢死隊長比施工隊長重要……

中央與地方，領導與群眾，普及了有關試點的「三大作用」和「四大功效」的基本常識，則事關全局的深圳試點可期，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可期，「形成科學的權力結構」，「重構政治生態」的重大政治體制改革也自可期。

多維：你說的政改特區具體應該如何落實？抓手有哪些？

李永忠：我認為，習近平在深圳經濟特區建立40周年慶祝大會上的講話，重申了去年8月，中共中央出台支持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的意見。其中有五句話，值得深圳市各級組織和官員認真研讀：

一，深圳要建設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

二，形成全面深化改革，全面擴大開放新格局；

三，推進粵港澳大灣區建設；

四，豐富「一國兩制」事業發展新實踐；

五，率先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

我認為，第一句和第五句，是時間上的示範要求；第二句，是空間上的改革開放基本國策要求；第三句，是區域建設的作用要求；第四句，是突破性、創新性要求——在一國一制的深圳，豐富「一國兩制」事業發展新實踐！

深圳當年先人一步的搶跑紅利，如今已經所剩無幾。要保持領先，必須敢為人先，敢於領跑。在一些地方官場「不作為」盛行，形式主義氾濫，精緻利己主義者批量上位的當前，需要主政官員有「突擊隊」的精神，「敢死隊」的勇氣，而非「施工隊」的態度。

但我們也必須要面對一個現實：四十年後的今天，現在的深圳，還能出現習仲勛、任仲夷、袁庚等敢於「殺出一條血路」、「提着腦袋幹出來」的改革闖將嗎？如果沒有，能不能嘗試搞一個「中央選派與個人報名相結合」的方式，讓市場在資源（主要是人才資源）配置上起基礎性作用乃至決定性作用，不僅因為「人才是第一資源」，而且因為深圳應該在這方面做出大膽的探索和示範。

總之，作為40年經濟特區的深圳，要建設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其成功的關鍵，正在於能否「以思想破冰引領改革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