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看美國|留學生在德州:無處不在的歷史 過早重啟的社會

撰文:王兆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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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如今已經過去一半,而這半年來的世界局勢可謂風起雲湧,世界霸主美國的社會、政治、經濟亦受到了強烈的衝擊:新冠肺炎疫情雖然在中國逐步受控,但在美國卻全面爆發,感染人數不斷上升,美國經濟深受影響,失業人數創歷史新高;另一方面,隨著5月美國明尼蘇達州(Minnesota)非裔男子弗洛依德(George Floyd)因警員使用過度武力而死亡,種族問題就此引爆美國社會。
雖然近年來中美之間摩擦不斷,但兩國經貿乃至社會聯繫依然緊密:兩國外貿規模依然高達數千億美元,美國中國留學生數量超過30萬人,仍是美國最大的外國留學生群體。
那麼,面對今年上半年美國社會的巨大動盪,在美國留學、工作的中國人究竟有何感想?他們如何看待美國過去這半年的變化?這些變化又會如何影響他們的生活與思想?《香港01》就此採訪了部分在美生活的中國年輕人,請他們來談一談他們的所思所想。
本文為系列採訪的第四篇。

山西青年James在2015年研究生畢業後,先後在幾家媒體工作,期間他對反全球化、民粹主義回潮等等問題產生了濃厚興趣,而這最終促使他放下記者的身份,重回書齋:他成功獲得美國德克薩斯一間大學傳媒學院錄取,並在去年開始了他的博士生生涯。不過,James去美國時,可能從未想過自己立即就要見證一場規模浩蕩的社會運動。

黑人弗洛伊德遭警察暴力執法死亡後,美國全國各地都興起了示威。(中新社)

種族問題對James而言並不陌生,以前他從新聞中、歷史書上,都對美國的種族問題有所了解,他知道美國歷史上有過奴隸制,知道美國內戰、林肯簽署解放奴隸宣言,知道民權運動和馬丁路德金。不過,在美國開始求學生活後的幾個月裡,他並未對種族問題有太過切身的感受:一方面,他所居住的城市非裔人口較少,另一方面,學校終究可算是片「淨土」,雖然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以來,許多媒體都報導稱美國種族歧視問題日趨嚴重,但外界的魑魅魍魎在校園裡還是極為少見。

對佛洛伊德之死深感痛心:這就是謀殺

今年5月25日,在明尼蘇達,黑人弗洛伊德遭遇暴力執法身亡,相關影片在社交媒體迅速傳播開,引起了巨大的悲傷和憤怒,控訴警察暴力、種族歧視的示威遊行也在極短時間內席捲全美國。

↓↓↓非裔男子疑因警方過度暴力執法而死 美國及其他多國發生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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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曾認真看過那段佛洛伊德早警察跪壓最終身亡的影片,他深受觸動,對於整個事件感到非常痛心。「這感覺就是謀殺,那個警察其實完全沒必要那樣對待佛洛伊德。」而當26日明尼蘇達有大量市民聚集,憤怒抗議警方行徑時,James覺得,這是理所應當,值得支持:警察在眾目睽睽之下謀殺,怎麼能指望市民默不作聲的接受?

抗議警察暴力和種族歧視的示威幾乎是瞬間就席捲全美,James居住的城市,雖然非裔人口很少,但也有不少市民發起示威,高聲喊出「Black Lives mater」,遊行的隊伍還曾一度堵塞過城裡主要街區的街道。不過,相對於在明尼蘇達示威後發生的騷亂,James所居住的這座南方城市的遊行相當和平,沒什麼衝突,警察和市民基本算得上和氣。

James當然知道很多地方的遊行最終演變成暴力衝突,有不法之徒趁機打砸搶,不過,他不認同直接將美國發生的示威都定性為「暴亂」或「暴動」:他所見到的示威就相當和平,而據他所知,這樣較為溫和抗議遊行其實廣為存在;而即使在發生暴力騷亂的地區,James也認為,大部分參與遊行的市民並非「暴徒」,若完全以「暴亂」將其定義,不僅對這些市民不公平,也有誤導之嫌;而另一方面來說,暴力活動也不能消解示威的正當性。

德克薩斯州達拉斯,抗議者舉起了「black lives matter」的牌子。(網絡圖片)

驚覺身邊都是昔日南部「歷史符號」

James所在大學的教職員,亦有不少人以自己的方式參與到這場運動中:他們有人參加遊行,有人則提出要將學校內有種族主義嫌疑的建築物改名——James的大學中,有許多建築是以美國內戰中南方將領的名字的命名的,而大名鼎鼎的羅伯特.李將軍則據說與學校的校歌頗有淵源。

原來,自己早已熟悉的環境中,竟有這麼多舊日南方邦聯的「歷史符號」。

其實,給建築物改名、更改旗幟樣式——例如密西西比就宣布將去除州旗上的南方邦聯戰旗圖案——乃至推到奴隸制相關人物的雕像近期來在美國各地都有發生,美國國會大廈前幾名被指為種族主義者的人士的雕像被移除,甚至美國首任總統華盛頓也未能倖免:6月18日深夜,一群抗議者在波特蘭市推倒了華盛頓的雕像,他們聲稱,華盛頓當年也是奴隸主。

事情發展到這裡,確實會有不少人覺得,是不是有些「矯枉過正」了?

在波特蘭,有人推到了美國開國總統華盛頓的雕像。(網絡圖片)

James也同樣有此困惑。這一個月來,James自己也補了不少「歷史課」:他自己閱讀資料、觀看影片,去了解美國種族問題的歷史。涉及3K黨歷史的《黑色黨徒》(BlacKkKlansman)讓他感觸尤深。在對種族問題的歷史有了初步了解之後,回過頭來看自己昔日的「日常」,確實能感到許多不同來,原來自己身處的城市,居然處處都是昔日堅持奴隸制的南部邦聯的印記:城市中的雕塑、建築物的名字,多來自當年南方的將領或政客——那麼一個黑人面對這些奴隸制印記,又該做何感想?他們如果要求移除這些印記,其實是不是確實有合理性?

然而,James終究不贊成推到像華盛頓這樣的歷史人物的雕像。華盛頓確實是奴隸主,但真的可以因為華盛頓曾是奴隸主就否定華盛頓嗎?翻身的奴隸要求否定昔日的奴隸主,這確實合理,但這要求是否應該有邊界?邊界到底又在哪裡?

種族和警察暴力問題都難以短期解決

同樣的困惑也發生在對政府與示威民眾互動過程的觀察中。在明尼蘇達,幾名涉事警察迅速被解職調查,其後被起訴,當地也宣布解散警隊;包括眾議院議長佩洛西在內的政治人物都出面聲援抗議,還有許多警察向示威民眾單膝下跪以示支持。在James看來,這些都是值得肯定:近乎謀殺的警察暴力肯定要有人負責。

德克薩斯一家超市,門口掛出告示,要求顧客和員工必須戴有「遮蓋物」遮住口鼻 。(網絡圖片)

然而另一方面,在許多並未發生警暴的城市中,示威者提出的許多要求,例如限制警察武器,削減甚至取消對警察局的撥款,則讓James覺得未免「走太遠」:並不是所有警察都犯罪,怎麼能搞「連坐」?真把各地警察局預算取消了,治安又該怎麼辦?James的理性告訴他,示威者的許多要求未免異想天開,但美國限制警暴此前也喊了許多年,依然有無辜者橫死,如今又怎能責怪這些怒火衝天的民眾?

James認為,美國的種族問題的警察暴力問題都根深蒂固,難以短期解決。即使現在示威聲勢浩大,但從制度上和思想上讓種族平等和限制警暴落實,恐怕還早得很。

不過,如今最讓James擔心的,倒不是示威是否會更進一步激化——James覺得隨著政府讓步,示威正在逐步平息——而是美國的疫情似乎正朝著完全失控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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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每日新增逾百確診新冠病例

James生活的城市人口大約一百多萬,在三四月間,市內每天新增確診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數大約是幾十宗,然而隨著德州政府在五月宣布重啟經濟,以及此後種族示威爆發,人員流通陡然加快,每天新增確診數字也一下猛增到三位數:一個月下來,確診總數增加了幾千例!而放眼整個德州,截至7月1日,其確診總人數已經超過16萬,每日新增數千例確診。

而若以更宏觀角度來看,中國國內的疫情在四月已經基本緩和,即使近期北京疫情反彈,新增確診總數目前也不過兩百多例,相比之下,美國每天新增幾萬例確診的狀況簡直讓人抓狂。

相當一部分美國市民反對為抗疫暫時犧牲經濟。圖為德克薩斯奧斯汀,一名示威者舉牌反對戴口罩。(網絡圖片)

James自己對於疫情倒是早有防範,1月中國內地疫情爆發後,他就準備了口罩和消毒水,而在美國疫情全面爆發後,James的大學改為網絡上課,他從此就基本不再出門,所有日常所需,均靠網購解決。總體上他倒不太擔心自己被感染,然而眼看著市內新增病例越來越多,卻也沒辦法真的放下心來。

說到疫情應對,James對於特朗普政府極為不滿:他覺得特朗普和共和黨早前對新冠病毒「不當一回事」,之後又著急重啟經濟,讓疫情迅速蔓延。James認為,特朗普和共和黨過於關心經濟,忽略了對民眾生命的保護。不過,另一方面,他也承認,許多美國民眾也反對「封城」,重啟經濟其實自有其民意基礎。

因為疫情嚴重,共和黨籍德州州長艾伯特(Greg Abbott)早前被迫宣布,重啟計畫暫緩。這對James來說算是個好消息,但德州現有十幾萬確診者何時才能康復?新增確診勢頭什麼時候才能停下?只有天知道。

James對於國內疫情基本平息感到羨慕,也確實希望美國能夠採取更為堅決的防控措施。不過,他覺得,美國和中國無論在政治體制還是社會文化方面都有很大不同,美國確實沒有辦法實施中國式的抗疫舉措。

德克薩斯5月曾宣布重啟,不過,近期每日增加數千宗確診病例,因此被迫再度下令關停酒吧。(網絡圖片)

眼看著周圍遊行不斷,新增病例總數飆升,James其實很想回家:他的大學現在已經放假,博士課題目前大部分亦可以在家完成。不過,James始終買不到機票:「五個一」政策實施以後,購買回國機票的難度直線上升,即使能買到也都是數萬元一張的天價票——經濟上自力更生的James覺得實在有些肉痛。

話你知「五個一」:2020年3月26日,中國民航局發佈《關於疫情防控期間繼續調減國際客運航班量的通知》,要求以3月12日仍在飛的國際航班計劃為基準,中國國內每家航空公司經營至任一國家的航線只能保留1條,且每條航線每周運營班次不得超過1班;外國每家航空公司經營至中國的航線只能保留1條,且每周運營班次不得超過1班。

赴美前,James就計劃在獲得博士學位後,先在美國工作一段時間。他曾想過自己以後求職時候可能會因為自己的種族身份而遇到各類問題,而如今經歷了新冠疫情、種族示威,又目睹中美兩國近年來衝突不斷,自己現在有家難回,他對未來的前景愈發感到擔心:民粹主義會長期把持美國政壇嗎?美國種族關係以後會更和諧還是更緊張?夾在中美之間的華僑未來在美會更艱難嗎?

自己的博士研究所關心的問題,在各種意義上都和自己未來人生選擇所要面臨的難關直接掛鉤,這真有點黑色幽默。不過James忐忑之中還是保持著一點樂觀:人類畢竟已經進入21世紀了,他相信國家競爭應不至於再如以前一般血流成河;美國社會在過去一再顯示了自己的自我修復能力,這次最終相信也能安然度過。自己的規劃嘛,還是可以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