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41年舊樓裝上「共享升降機」的故事：如巴士每次乘坐也要付錢

位於羅湖文東路上的東樂宿舍樓，建於1983年的東樂宿舍樓，與羅湖美術館僅隔一條社區小馬路。在網絡世界裏，這個老舊小區是個不起眼的存在，我在地圖上、房產交易APP，甚至周邊房產中介口中 ，都打聽不到它的所在。

上個月，東樂宿舍樓因新加裝的升降機，才在互聯網上為眾人所知。與深圳大多數老小區加裝升降機的模式不同，東樂宿舍樓的居民們用的是「分期付款」的方式：每部升降機造價60多萬（人民幣，下同），深圳市政府補貼30多萬，升降機承建方墊付30萬。

居民坐一次升降機，需要支付2毛到8毛的費用，收費方是升降機承建方神州通立升降機（深圳）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神州通立升降機公司）。

每次使用都要收費　點圖放大看看這深圳舊區的「共享升降機」：

目前，東樂宿舍樓業主與升降機承建方，各自擁有升降機一半的產權。如此交費15年，升降機承建方將按照合同約定，把手中50%的升降機產權份額，完整地歸還給東樂宿舍樓的業主們。這種模式也被稱為「共享升降機」。

也就是説，東樂宿舍樓的24户業主，不需要一次性湊出六七十萬，就可以享受兩部加裝升降機的運行服務。這在眾口難調的住宅區裏，能更快地形成統一意見。此外，加裝升降機一般涉及地下管網改造。東樂宿舍樓兩部升降機涉及到的管網改造費用，則需要業主們提前籌款。這筆費用分攤到每户，支出只有數千元，在業主們的接受範圍之內。

首要難題：籌錢難

東樂宿舍樓建成時，四周大都還是荒草地，不遠處的深南東路還在修建當中，3公里外的東湖麗苑，也就是中國第一個商品房小區，也才竣工不久。1983年年底，盧楚漢與其他23名同事搬進東樂宿舍樓，住上了公司分配的房子，並在其後的房改中，拿到了紅本房產證。最早的這批住户，都是東樂家電公司的員工，這家公司在上世紀主要承接香港的來料加工業務。1999年，東樂家電公司因經營不善關門，同事們各謀出路。如今41年過去，宿舍樓裏的24户老同事中，只有8户賣掉了房子。其餘16户業主，都是最初的老鄰居。

東樂宿舍樓加裝的兩部升降機現在，整棟樓裏住着大約170位居民，老人、孕婦、嬰幼兒等出行不便人羣約30人，超過70歲的老人接近10位，年齡最大的鄰居接近90歲。盧楚漢住在一單元7樓，隨着年歲增長，抱小孫女上下樓，從超市回來拎着大包小包爬樓，他覺得越發吃力。加裝升降機這件事，盧楚漢想了好幾年。妻子的叔叔住在附近的郵政大院，郵政大院也是老小區，六七年前居民們開始推進加裝升降機的事情，「那時候我就很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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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楚漢真正付諸行動，是在兩年多前。2022年，街對面的南華大廈開始推進加裝升降機的各項事宜。「對面能裝，那我們也能裝啊」，盧楚漢聽説後，拉上對門鄰居老呂，到社區工作站諮詢加裝升降機的程序，老呂也是他的老同事，兩人都已經退休了。「工作站書記一聽，很快就安排專人對接這個事情，給了我們一個業主意見表，讓我們先去收集大家的意見，每棟樓要有三分之二的業主同意」。按照要求，每棟樓要有三名業主代表來推進此事。盧楚漢和老呂又找來四名鄰居，都是已經退休的前同事，大家一起來收集鄰居們的意見。沒有鄰居反對加裝升降機，但部分鄰居的態度是：

只要不讓我出錢，或者少出點錢，我就願意。

在與神州通立升降機公司搭上線之前，盧楚漢和其他幾位業主代表，前後找了四家升降機公司，四個公司給出的方案都是直資模式，價格最高的是一部升降機70萬左右。

升降機安裝費用如何分攤，幾個業主代表也去附近加裝過升降機的小區瞭解過，「我記得有一個小區，一梯兩户，二樓一户就要交2萬，多一層加2萬。這麼算的話，我住7樓，就算扣除政府補貼，我也要出5萬左右。當時我就擔心，我願意出這個錢，可讓所有人掏錢，人家肯不肯呢」。其實2021年，就有新聞報道了杭州老小區的「共享升降機」模式，居民前期無需籌集加裝升降機費用，坐一次升降機，支付一塊錢。盧楚漢從別人口中聽過這種模式，他特意問了接觸的前幾家升降機公司「做不做共享升降機」，都被幹脆地回絕了。「後來，一個住在南山的老朋友，跟我説他們小區裝的就是共享升降機」，老朋友住在南山區蘭麗花園，小區一棟一單元安裝的就是「共享升降機」，承建方就是神州通立升降機公司。靠着老朋友的介紹，盧楚漢與神州通立升降機公司搭上了線。

在眾口難調的小區裏，加裝一部升降機

蘭麗花園的共享升降機，建成於去年三四月份，是神州通立升降機公司在深圳的第一個項目。去年10月份，盧楚漢、老呂和另外幾位鄰居，一起到蘭麗花園考察，「我們（把升降機）交給你做，起碼得看看你做的怎麼樣嘛」。在蘭麗花園新建成的升降機裏，樓裏一位老太太衝着盧楚漢説：

好啊好啊，哪怕一塊錢坐一次我也樂意。

蘭麗花園加裝的新升降機蘭麗花園與東樂宿舍樓的升降機，單次收費標準大概一致。東樂宿舍樓一層為商鋪，「2樓2毛一次，往上依次增加，7樓8毛一次。每月設置封頂金額，2樓為100元，7樓為600元」，這一收費還包含了未來15年的升降機維修、維保、保險、電費、清潔等開銷。據神州通立升降機公司總經理彭偉介紹，這一收費標準，是按照一户三口，每日上下升降機四次測算出的，「這樣我們15年就可以收回墊付的30萬」。

「共享升降機」的方案拿出來後，東樂宿舍樓鄰居們提出了一些新的顧慮，「不知道地下的土質怎麼樣，聽説有些靠海邊的小區，還要先在地下注水泥加固，這個就要增加很多成本」，「萬一挖到燃氣管線，要挪動管線，那要花多少錢」……「這些費用有多高，大夥心裏沒底」。房子的價值，也是盧楚漢和幾位業主代表説服鄰居的依據：

你裝了升降機，房子的價錢，跟沒升降機也是不一樣的嘛。‍‍‍‍‍

雖然只有24户業主，可大家各有各的考量，盧楚漢有時也覺得心裏沒底，住在郵政大院的親戚，眼看着小區別的樓棟陸陸續續都裝上了升降機，自己住的樓棟就是裝不起來，「每次問都是快了快了，好多年了就是裝不起來，意見不統一，錢湊不齊嘛」。‍‍‍‍‍‍‍‍‍‍‍‍‍‍‍‍‍‍‍‍‍後來，十幾個老鄰居湊在一起吃了頓飯，5家升降機公司的方案放在飯桌上。

絕大多數支持共享，少數低樓層的鄰居想一次性付清。可不是所有人都願意一次拿一大筆錢出來，（選擇一次性付清這種方式），最後肯定拖來拖去搞不成。

好在，樓裏大多數鄰居相識多年，彼此熟悉，信任度也高，在社區工作站和業主代表們的推進下，東樂宿舍樓24户業主最終都接受了「共享升降機」的方案。在盧楚漢的推薦下，住在郵政大院的親戚，居住的樓棟也裝上了「共享升降機」，目前升降機正在驗收當中。「他們推了那麼多年推不動，一推這個模式，很快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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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彭偉介紹，在深圳，除了已投入使用的蘭麗花園和東樂宿舍樓，神州通立升降機公司簽約的共享升降機項目接近300台，其中30多台在建設當中。「一棟樓10户業主，我們就有10個甲方」，作為升降機承建方，彭偉和同事們同樣要應對「眾口難調」的問題。‍‍老小區可能涉及到舊改，是業主們顧慮的問題之一，「有些業主會擔心，萬一拆遷，這個升降機你承建方還有一半產權，怎麼辦」。彭偉介紹，在合同約定中，也專門列出瞭解決方案，「如果拆遷，我們無條件配合，只需要業主把我們墊付的錢一次性補齊，比如我墊了30萬，已經收回來15萬，業主把剩餘的15萬一次性付給我們就好」。‍‍‍‍‍‍

手握一半產權的升降機承建公司，在未來15年裏出現經營問題，怎麼辦？「我們跟業主簽約的時候，也約定，如果公司倒閉了，那我的產權我無條件交給業主」，彭偉介紹。居民們對房子用途的規劃各異，對於加裝升降機的反饋也各不相同。彭偉和同事們在推進深圳的第一個項目蘭麗花園時，遇到的情況更為複雜。蘭麗花園毗鄰南頭古城，地理位置優越，除了長居在此的老住户，還有不少房子處於出租狀態。此外，一些新的年輕業主，只是把蘭麗花園，作為學區房做臨時過渡。老住户加裝升降機的熱情最高：「有業主跟我們説，我們這麼多年就這一套房子，你説換升降機房，那也不容易，能把升降機裝起來是最好的。」

不過，房子處於房租狀態的業主，以及把這裏作為過渡房的業主，加裝升降機的意願一般不高。

買來做學位房的業主，他就是為了孩子讀書買在這裏，住幾年可能就換房了，他們有時候反而更難溝通……房子租出去的業主，爬樓梯和坐升降機對他來説無所謂，怎麼樣他的房子都能租出去。

不過，彭偉觀察過福田區蓮花北村附近的租房廣告，「同樣大小，有升降機的月租比沒升降機，能高出1000塊錢」，這也是他説服業主的一個理由。「持反對意見的一般是低樓層住户，裝了升降機，影響採光、通風、房價，這些理由我們都遇到過。房價這個還是比較容易講通的，我們跟他説，裝了升降機就不是老破小了，就是小洋樓了，大家也能接受」，彭偉説。在業務推進中，彭偉發現，同樣是加裝樓梯，「共享模式」比一次性籌齊費用，阻力還是要小得多，「大家不用一次出一大筆錢嘛」。「推進效率高，這也是我們推廣這個模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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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索一條能走通的路

盧楚漢在尋找升降機承建方的過程中發現，不是所有的升降機承建方接受「共享升降機」這一模式。彭偉深諳其中的原因，「每部升降機墊資30萬，15年才能收回來，這對成本控制、流動資金都有一定的要求，如果運營不善，很容易出現資金鍊的問題，很多同行不會這麼做的」。彭偉列舉了自己公司的優勢，「我們有製造升降機的工廠，有儲備的大量施工工人，這能更好地控制成本」。

東樂宿舍樓的升降機內部神州通立升降機公司的前身是一家工程公司，「地產建築業不景氣，我們也要轉型」。2020年，該公司在安徽新建升降機工廠，2021年投產。「看到深圳加裝升降機的補貼方案，我們決定來這裏開拓共享升降機的市場」，彭偉説，「如果沒有政府補貼，一部升降機六七十萬，全部由企業來墊付，現金流太緊張了，我們沒辦法保證自己活下去」。

2022年五月下旬，深圳市公佈《深圳市既有住宅加裝升降機實施方案》，其中提到，符合規定的加裝升降機項目，七層及七層以上35萬元/台、六層32萬元/台、五層29萬元/台、四層 26萬元/台，補貼資金由區財政承擔。深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建起的低層住宅樓，大多未安裝升降機或急需更換升降機，單羅湖區就有687個老舊小區。據統計，2023年深圳全市老住宅樓，一共加裝升降機855台。「根據我們摸排的情況，深圳大概有3萬棟老舊居民樓，有加裝升降機的需要」，彭偉介紹。

在進入深圳之前，神州通立升降機公司在合肥、六安等數個城市已承建數百部「共享升降機」。在全國已推出加裝升降機補貼方案的城市中，不同地區的補貼額度也各不相同，「深圳周邊的好幾個城市，補貼才15萬。西部一些資源城市，補貼額度也很高，太原有30萬，有些礦業資源城市有40萬，在那邊我們也有項目」。

「我們做這個模式，第一就是政府的補貼要足夠高，我墊付的資金不需要那麼多，第二個要做到精準收費。」「如果沒有政府補貼，我們做共享，15年內把60多萬收回來，那意味着住户坐一次升降機的收費要翻一倍，那很多業主會打問號，我要不要坐這個升降機。很多同行就失敗在這一點上」。彭偉介紹，在國內嘗試共享升降機的同行中，早些年採用刷卡收費形式，這種形式無法實現精準收費，「我去四樓，升降機裏五樓的住户刷卡了，我跟着坐到五樓，大不了再下一層」。收費模式一旦出現漏洞，多數升降機承建方會選擇提高收費來彌補虧損，如此陷入惡性循環，最終導致營收惡化。

在東樂宿舍樓，我曾經跟隨一名外賣員，搭乘了一趟升降機。升降機內部，與其他居民樓並無不同，我和外賣小哥摁下樓層即可。彭偉解釋，升降機內安裝了人臉識別系統，如果是已錄入系統的小區住户，系統只需幾秒就能識別扣費。像我與外賣員這樣的外來訪客，樓梯內的相機會與升降機監控形成比對，「跟蹤到你去哪一户，就從哪户扣費。如果你哪户都不去，我們就不收費」。"蘭麗花園那部升降機，我們一個月能收回兩千六七的費用，東樂宿舍樓每部梯一個月也能收回2000多塊，這比我們當初預期的要高一些，（運營得）還算比較樂觀」，彭偉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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