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新特稿揭刑訊逼供致死案：除了震驚 還有什麼？
繼《重温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2023終有一別》被刪之後，財新2024年推出的重磅特稿《嫌疑人孫任澤之死》再被刪除，在微博中輸入「孫任澤」關鍵詞，沒有任何詞條和訊息，而微信公眾號對此事的評論，也很快因內容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被下架。財新傳媒社長胡舒立的個人微博，也已悉數清空。
《嫌疑人孫任澤之死》作者系財新傳媒首席調查記者王和岩，代表作有《鄧玉嬌塵埃落定》以及谷俊山系列調查報道。今次被備受關注的特稿文，是王和岩多年追蹤後的最新作品。在該文中，王和岩用冷峻細膩的筆調，記錄了嫌疑人孫任澤遭新疆伊犁州霍城縣看守所警務人員刑訊逼供致死、其母為討要說法歷時四年奔走的過程，以及2022年涉案警務人員因涉嫌刑訊逼供被刑事拘留乃至2023年被最終判決的全程。
根據該文記述，孫任澤是家中獨子，自幼備受寵愛，上初中時父親在工作崗位上突發心梗去世，沒了父親的管教，孫任澤日漸不馴，雖然後來上了警校，但並未從警，一直做生意，開酒吧。孫任澤喜歡交友，往來大多是成分比較複雜的社會人，前些年也曾「幾進宮」。2018年3月，孫任澤因涉嫌尋釁滋事，被伊寧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後被逮捕羈押在察布查爾縣看守所。2018年9⽉27⽇凌晨，孫任澤在伊犁州霍城縣看守所接受警務⼈員⻓達七個多⼩時審訊後昏迷，之後輾轉多家醫院ICU。11⽉9⽇，⼀直未能醒來的孫任澤終告不治身亡，時年不滿31歲。
該文之所以引發廣泛關注，一方面在於記者提供了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刑訊逼供細節——為拿下審訊，警務人員在該辦案中心審訊孫任澤時，採取了正反背凳子、捆綁、毆打、水澆、懸吊、抹芥末、PVC管⼦毆打、⽼式電話搖把⼦電擊等刑訊逼供⼿段。另據多名被告人當庭陳述，審訊中，他們或讓孫任澤正背、反背鐵製審訊椅（俗稱「⽼⻁凳」），每次背40多分鐘；或抽掉鐵架牀下鋪牀板，將僅穿短褲的孫任澤雙⼿、雙腳分別捆綁鐵架牀前後兩頭，使其⾚裸的身體承重在鐵格擋上，並將啞鈴放在肚⼦上，增加孫任澤腰部的難受程度；或將孫任澤懸空吊起，⽤⽑⼱敷臉澆⽔。其中年紀最小的被告人劉獻永或⽤膠帶拔孫任澤的腿⽑，或將裝滿⽔的可樂瓶懸掛在孫任澤的⽣殖器上，或⽤戴着塑膠⼿套捏⽣殖器。
孫任澤出事後，當地警方先是提出民事補償方案，但「前提是家屬認可警方沒有任何過錯」，接着又以鑑定費問題、孫任澤患有癲癇等問題做文章，後來眼看紙包不住火，又通過偽造證據、串供等方式對檢察院進行干擾。
另一方面，該文也揭開了轟轟烈烈的掃黑除惡運動下諸多不為人知的內幕。2018年全國性的掃黑除惡專項鬥爭開始後，當年3月3⽉伊犁州警⽅相繼抓捕了⼀批涉⿊⼈員，孫任澤被認定為其中⼀起「伊犁掃⿊除惡第⼀案」的團伙成員。但包括涉⿊案主犯在內的多名嫌疑⼈歸案後，審訊進展緩慢，遲遲未能取得關鍵證據。為拿下該案，鄧雪⻜墜樓案被警⽅確定為突破⼝，⽽作為鄧雪⻜案重要當事⼈的孫任澤，也成為警⽅重點審訊對象。對孫任澤刑訊逼供，正是為了獲得他們想要的⼝供。
庭審中，多名被告⼈稱，刑訊逼供孫任澤的⽬的是為了拿下趙祥案。趙祥案遲遲未能突破，沒有命案和保護傘，就沒法定性⿊社會性質組織。伊犁州公安局領導及專案組負責⼈商量後，決定從鄧雪⻜案⼊⼿，若能證實趙祥參與鄧雪⻜案，其⿊社會「命案」這⼀條指標即可達到。孫任澤作為趙祥的⼿下，⼜是鄧雪⻜⾮法拘禁案主犯之⼀，被確定為突破趙祥案的重點對象。
如若「拿不下審訊，你們就是黑社會背後的保護傘。」這是來自公安局領導的警告。更為諷刺的是，從2018年9⽉27⽇案發⾄2022年7⽉所有嫌疑⼈相繼被刑事拘留，近四年的時間⾥，⽩震華等⼋名涉嫌嚴重刑事犯罪的嫌疑⼈均因趙祥案⽴功晉升。
雖然目前該文已經被從內網全部刪除，但孫任澤之死帶來的思考不該就此結束：為何一邊是法治政府、法治社會、法治國家的願景目標，一邊卻是屢禁不止的刑訊逼供？為何整治社會治安亂點和行業領域亂象且獲得民眾支持的掃黑除惡，在一些地方會演變成為達「指標」不惜以黑打黑、以暴制暴的惡性事件？手握大權的政法系統在經歷過周永康事件後，餘毒究竟要多久才能清理乾淨？
庭審進⾏⾄最後，公訴⼈發表公訴意⻅及量刑建議後，說了這樣一段話：兩天的庭審，給所有的所有被告⼈、參加庭審的執法⼈員以及旁聽者都是⼀堂沉重的法制課。在坐的被告⼈，昨天是光榮的⼈⺠警察，今天成了被告⼈。他們從警多年，位居領導崗位。但知法犯法，以暴制暴，⼿段極其殘忍，法律何在？其⾏為給黨、⼈⺠警察的形象抹⿊，在⼈⺠群眾中造成惡劣影響，給被害⼈親屬帶來⽆可挽回的傷痛，也給⾃⼰的家庭帶來傷害。
巧合的是，13日至14日，中央政法工作會議召開。習近平對政法工作做出指示，強調「要堅決維護社會穩定，堅持和發展新時代『楓橋經驗』，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維護群眾合法權益」，「要保障和促進社會公平正義，維護國家法治統一，全面推進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深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全面準確落實司法責任制」，「要加強政法機關黨的政治建設，鍛造忠誠乾淨擔當的新時代政法鐵軍。」
而孫任澤之死敲響的警鐘，也告訴人們：法治建設何其艱難！又何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