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瞇瞇眼與亞裔歧視」背後的歷史慣性
1月3日,國產零食品牌三隻松鼠就曾於2019年的一套廣告道歉,因廣告中的任務為佩戴紅領巾的中國共產黨少先隊員,而根據相關規定,少先隊隊旗、隊徽和紅領巾、隊幹部標誌及其圖案不得用於商標、商業廣告以及商業活動——2019年的舊廣告之所以被翻出,原因自是源於三隻松鼠近期被捲入的「瞇瞇眼模特」爭議。
從陳漫為迪奧拍攝的宣傳片,再到近期雄獅少年的角色形象爭議和三隻松鼠的廣告,圍繞「眯眯眼」和「辱華/亞裔歧視」的爭論引爆微博。這個話題所包含的信息量巨大,它跨越政治種族美學資本等多個領域,對於大部分讀者很容易產生信息過載的問題,想把它捋清楚講明白非常難,所以我就結合科幻電影《雲圖》作為分析案例,嘗試解釋。
本文作者為新西蘭中華青年聯合會會長,孫朕邦。
這次大範圍的討論非常好,正反雙方除去那些言辭過激的,都從各自擅長的領域裏進行了闡述和舉例,類似這樣公開的爭辯是社會進步的動力,希望有關部門對於網民的觀點和這個現象給予重視。
首先,我之前就陳漫的迪奧宣傳片和迪士尼電影尚氣中,資本裹挾時尚定義以實現話語霸權和市場壟斷進行過批評,當代西方資本利益集團存在嚴重的去學術化、去社會化的虛無主義問題,把對美詮釋變成小眾的狂歡,摻雜過多高亢刺耳又脫離實際的身份政治口號,這點在此就不贅述了。
一,東方主義的歷史慣性
雖然今天的世界已經從後殖民時代開始建立,但歐美殖民全球的帝國主義影響卻根植在各個角落,處在一個即將被替代,但還沒完全被根除的中間階段。所以,前殖民時代期間興盛的東方主義,一種完全由西方通過想像和拼湊縫合出來的對東方(包括中東中亞遠東南亞等地),至今還處在長尾狀態,表現出強大的歷史慣性。
缺乏對自身的社會空間和文化語境以外的社會和文化的客觀認識的西方民眾,哪怕已身處一個資訊發達的時代,在需要對東方加以理解時,仍然會習慣性地從他們腦海中的東方主義元素加以構建一個脫離現實的形象。而這種元素的存在距離高舉平權和身份政治的今天,遠比我們想像得要近。比如傅滿洲(Fu Manchu)這個漫畫角色,直到90年代仍然出現在流行音樂、影視舞台劇和印刷作品之上,再比如國內讀者可能不熟悉的《Tikki Tikki Tembo》這個在西方家庭裏耳熟能詳的兒童故事/童謠繪本,2007年仍然再版出版。我高中在社會科學課上學到中國已經是2006年的事兒了,然而教材中賦予中國的插圖仍然是改革開放前後的滿街身着藍綠灰單調服色的人們所構成的影像,距離我所熟悉的90年代的中國相去甚遠。
一個07年時5歲的美國小朋友,今年19歲,如果他在童年價值觀定型期間接觸到的是純粹的東方主義衍生的兒歌、漫畫和各類宣傳,試問在一個愈發固步自封、閉門造車,通過主觀認識決定對客觀現實的理解的大環境裏,如何保證自己可以跳出東方主義陷阱呢?恐怕很難,即便跳出來,比如親自踏足過東方/中國,能夠擺脫歷來疊加累積的歷史慣性也是極個別人才能實現的。
二,掌權文明和成為他者
Arrogance/傲慢、Ignorance/無知和Preconception/偏見是西方左翼社會學者對於近現代西方,尤其是冷戰前後的北約諸國在對待多極世界時常使用的批判性詞語。這些傲慢無知和偏見並非西方社會和文明與生俱來的,這仍然是殖民帶來的資本主義擴張的負面衍生物,通過軍事勝利、科技優勢和經濟掠奪,西方新老帝國同時收穫了種族、宗教、語言、文化和制度方面的優越感,並以一種邏輯悖論,將殖民主義的成功與想像中的優越感之間建立了某種必然聯繫。
於是,就像君權神授一樣,殖民主義者不僅設計了文明的優劣評選制度,且自認獲得了某種超現實的存在的加冕,使自己凌駕於諸異文明之上,臧否、拿捏,擁有了定義權。一切外來文明均被異化為他者。
這導致被定義的外來文明內部產生兩種必然的訴求,一種是捨棄他者身份,成為「掌權文明」,一切以效仿掌權文明為目的,比如魯迅、老舍筆下的假洋鬼子和馬五爺。但掌權文明因內部極不平等,並不可能真正給予邯鄲學步者以多餘的空間來接納,這就導致了外來文明內部採取第二種辦法去獲得認同,那就是成為被掌權文明勾畫出的那個他者:溫順的被殖民者、良民、模範移民,等等。這背後的邏輯是「既然我無法成為你,那我至少可以爭取成為你認為和認可的那個我。」
由於所定義的他者,本身就是揉雜了東方主義在內的刻板印象和偏見所形成的一個並不真實存在,且缺少靈活性和變通性的僵硬、有稜有角的形象,所以外來文明需要捨棄的是原有的多元、複雜、彈性強的文化複合體,從言行舉止到行為,處處去貼近那個扁平單調的他者形象。
過去,你所在的班級/年級中,是否存在過一個靠按照其他同學的主觀偏見而誇大自己某種特質,換取存在感的學生呢?
即使外來文明內部並不是所有人都採取上述極端的做法,甚至對掌權文明的狹義論斷進行反制,但我們仍然不可忽視歷史慣性的作用,其結果是反制者由於過度關注和在乎掌權者制定的條框,處處反其道行之,反而又把自己文明原有的自然的彈性給反向清除了。bilibili知名博主「小約翰可汗」的奇葩小國系列裏,由於過分強調一個始終與殖民主義他者定義相伴而生的反他者主義,很多擺脫殖民的小國樹立了一個為反制而反制的新本我形象,但迅速發現這與本國實際的社會情況高度排斥,終於還是失敗了。
過分尊崇被定義的自己會導致自我否定,過分反對被定義的自己則同樣有幾率導致自我清除。
歸根結柢,還是要掰斷心中那把隱形的尺子。
三,集體想像中的主體想像
簡單來說,對於許多後殖民時代的新國家來說,國家主權和穩定必須通過構建集體想像、集體虛擬形象的個體投射來實現,然而這種想像過程註定是一個反多元性、去少數化和逆向刻板印象建設的過程,所以集體想像中的主體形象必須單一、直接、方便記憶。
所有社會必將回歸到一個具有廣泛認可的主體形象,不過對於主體形象以外其他形象的生存空間能給予多大的彈性,取決於這個社會所處的不同時間段和現實條件。
比如算上拜登在內的三屆美國總統,其外在形象的差異和內在向「山姆大叔」這個想像主體模仿的靠攏過程。
回到《雲圖》,David Mitchell的原著和沃卓斯基姐妹(the Wachowskis)改編的電影,都是當代英語文藝界少數還不錯的作品之一,然而電影在表現原著中的未來城市「新首爾」為背景的某個故事時,仍然出現了一些符合上述觀點的現象。
「新首爾」的設定並不新鮮,它是反烏托邦的賽博朋克次文化中的再次文化,是想像未來人類的政府被高度寡頭化的企業所凌駕和替代,國家變成了企業國。和扎米亞金、赫胥黎及奧威爾一樣,米切爾和沃卓斯基面對這樣的反烏托邦,肯定是要着重突出少數「反抗軍」對自由的追求。那麼正邪雙方就變成了企業國的執法者和反抗軍的自由戰士,書裏並沒有就新首爾人類的形象給予詳細的介紹,導演們完全是根據自己的理解,創作了新首爾國的未來人類。
這時候,我之前所說的東方主義歷史慣性就對導演的想像產生影響了。
他們設計了一種寬瞳距、細長眼的形象,是的,就和「眯眯眼大禮議」中反對者所質疑的那個形象高度類似。但客觀來說,這並不是沃卓斯基姐妹對亞裔(韓裔)的主觀惡意、歧視。他們是這樣為自己辯護的:
「企業國的執法者是這樣的形象沒錯(Hugo Weaving),可是反抗軍的自由戰士、這篇故事的男主角張海柱(Jim Sturgess)也是這個形象,而且將裴斗娜所飾演的反抗軍精神偶像的自由宣言記錄並加以傳播的有良知庭審員(James D'Arcy)也長這樣啊!」
他們的邏輯是,眯眯眼寬瞳距大額頭,是他們所理解的「高級人類」的形象,而且自由戰士和有良知的人也是這個形象,所以設計出這個形象並不只是用來醜化反派的。
這個邏輯和加勒比海盜3的導演為周潤發所飾演的嘯風船長(Sao Feng)幾乎照搬了傅滿洲特點的形象設計辯護時一樣:「嘯風船長是英雄,所以我把他化妝(甚至不惜重金做特效化妝)成傅滿洲,並不是歧視,而是從我的角度去體現尊重。」
你理解了這個邏輯沒有?我們先不急着討論這個邏輯的善惡觀,單從邏輯性出發,你覺得他們的這個邏輯自洽了嗎?
從沃卓斯基姐妹在還是兄弟的時候拍攝的黑客帝國,以及後續作品裏,可以看出他們對神秘的東方並不抱有粗暴的鄙視,相反,從電影的很多設定來看,他們高度青睞東方。這種青睞直接影響了他們對雲圖的改編,他們利用一人分飾多角色、流星胎記等原著中沒有的設計,拍出了東方哲學中的輪迴說、因果論。如果不深究,這部電影是非常棒的,且讓亞裔觀眾看來,頗有共鳴。
但沃卓斯基姐妹仍然有問題,他們的問題不在於鄙視和排斥,反而在於青睞和迎合。他們沒有擺脫東方主義的歷史慣性、也沒有擺脫他者定義(他們只是在試圖重塑他者,但他者仍然是他者)。
傅滿洲的夢魘並不因為你把角色的名字改成文武、去掉兩撇蟋蟀鬍鬚、換梁朝偉來主演,就能輕易被驅散的。
歧視可以源自東方主義的歷史慣性,反歧視同樣可以源自同樣的慣性,歷史的慣性往往需要幾個世紀的時間來積攢巨大的動能,這種強大的慣性並不會因為短短幾年甚至十年的簡單思考和高亢的口號就會被停止前行。
他恨你,可能因為他傲慢無知有偏見,他愛你,也可能因為他傲慢無知有偏見,那這就很糟糕了不是嗎?然而這是當下我們不可迴避的現實問題。
俗話說十年樹木 百年樹人,其實百年這個時間單位,也是重塑歷史慣性所需要的。如果說我們這一代人看不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那我們就自暴自棄隨波逐流嗎?當然不是,我們的每次爭執、嘗試反制、摸索新道路,都是有意義的。不要小看任何一部誕生於大過渡時期的國產作品、乃至個體通過社交媒體所進行的傳播,也不要否定勇於質疑的人提出的尖銳的批評。從來如此,便對嗎?當然不。
願大家可以聽其言、觀其行、感其心、察其意,而後判斷親疏好惡。
本文作者為新西蘭中華青年聯合會會長,孫朕邦。